第1章 1

大叔的鬼火少年

        文/刘启年

        第一章少年和法医

        零

        望着眼前安静地蛰伏在夜幕之下的学校，狄明不禁眯起了眼睛。他的视力本就不好，一眯起眼睛，面前的一切便更加模糊起来。教学楼里的灯光都熔化为一大片模糊的、闪亮着的白色光影。

        狄明叹了口气。

        春寒料峭，狄明慢慢抬起颤抖着的手，把兜帽戴上，又点起一根烟。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不知怎么就穿了一身黑。此刻戴上帽子，配合着他都快两个月没刮的胡子。他想自己一定多少有点像一个形迹可疑的小偷。

        放眼望去，面前的高中依旧如同自己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高耸的大门后方，可以看到远处一排教学楼上，如同蜂窝一般整齐而莹亮的灯火。

        将近九点了，学校还没放学。狄明心里嘀咕着学校还是不改几年前的高压政策。但转念一想，眼下已经到了春天，距离高考也只剩下那么不到一百天了吧，也正常。

        狄明双手插着兜，伫立原地瞪着学校看了很久，一直清冷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绕着学校慢慢踱起步来，有一种憧憬旧日的复杂心绪搅和着风沙城夜空的深紫色一起，在狄明缄默的眼眸中不断升起而沉淀着。

        足有十几米高的大门、老校长曾经在全校师生面前泼墨挥毫题下的那块“风沙城一中”的大匾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可是，瞟一眼门口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保安，已经不是几年前自己熟识的那个大哥，狄明叹了口气，终于在心里告诉自己：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一种苦笑浮上他那棱角分明又有略显沧桑的脸上。

        再次抬起头来，他发觉当年校门口围墙上的光荣榜原来还在更新，记录着优秀高三生每次联考的成绩和排名。他记得五六年前他自己上学的时候还上过好几次呢。后来他说，照片放上面，外面人来人往都盯着太尴尬了，就和老师商量着不再登他了。

        虽然以他的成绩，如果登下去，他大概会一直待在光荣榜第一版，想必一定会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不过他并不喜欢这样。

        是啊，自己从小到大都喜欢默默地，一个人不被打扰地做自己的事情。

        狄明仔细打量着这张榜单。各种年轻的面孔和优秀的成绩掠过眼前，激起狄明心里一阵子莫名其妙的怀念。

        风沙城夜里的灯光不耀眼却也不昏黑，暗橘红色的路灯照着学校门口的小路，很有一种怀旧的氛围。

        正当狄明浏览着光荣榜看得出神的时候，一行排在第二版的照片忽然吸引到了狄明。

        在一众典型的温顺或桀骜的学霸形象中，唯独这个孩子不知怎的一下就抓住了狄明的眼球——不是小城市高中里常见的那种满脸不屑的天才学霸形象，也不是求知欲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的热爱学习的少年。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幅看上去似乎充满了警觉和悲伤的脸。

        狄明的目光像是被吸住了一样，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少年，总能从他的表情里察觉出一点不可言喻的隐晦的悲壮意味来。

        很干练的平头，很板正的眉眼，很分明的棱角，很干净的少年——只是，似乎有一种本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屈辱和不服写在他的脸上。

        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就是一个看起来有点生气，有点倔的表情，但是，盯着看几眼，狄明便总能察觉出这张脸上带着的复杂的情绪。

        似乎是在不甘心，又似乎是在咬着牙下决心，可是却又被强行隐忍住了，于是这些情绪掺杂在一起，混合成这张和周围照片格格不入的一种神情。——那怎么也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该有的神情。

        狄明又看向看下面的成绩，那是一个很偏科的学生，偏科到在这张榜单上，他那两位数且不及格的语文英语成绩都能因为字数长度而显得鹤立鸡群。

        可虽然如此，他的总成绩依旧能算是令人瞩目。虽然没上头版，但也能看得出他虽然偏科但一定是个极有潜力的学生。

        狄明看了看这个莫名令他印象深刻的少年的名字：成文磷。

        他盯住最后一个字反复确认了几遍，只觉得连名字都过于独特；又下意识地对比了周围别的照片。果然这孩子的气质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直到手里的烟头都灭了，一直呆立在原地的狄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端详这张照片太久了。

        但是，这几年，狄明过得一直很坎坷，经历了几年的闯荡、碰壁以及变故。他只感觉自己太累了，万念俱灰，可谁又曾想到，当他最终回到当年的母校前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总感觉和自己莫名很同病相怜的孩子呢。

        远处的教学楼那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不久便开始有三两学生开始走出校园。没过一会，高三学生们便蜂拥而出。有人踽踽独行，快步向前；有人三五成群，讨论的都是高考或大学之类的话题。狄明和人潮擦肩而过，忽然就好渴望自己也能使这人潮中的一员。

        一身黑衣黑帽黑口罩的狄明在那天晚上滚滚而去的校服之海中就像是一块黑漆漆的石头一般。但所有校服们都看不见他一般，有说有笑地，绕开了这块突兀的黑石头。

        狄明眼神一垂，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欲离开，便忽然瞟见身边掠过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刚才在光荣榜上看到的，那个叫成文磷的少年。

        和狄明一样，少年戴着厚厚的兜帽，似要把自己和世界隔绝开来一般。他握着拳，低着头，一言不发，只管往前快步走。

        光荣榜上那个桀骜而悲壮的面孔忽然便投影在了现实里。

        不明不白地，狄明便加快了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可是跟了才一条街，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像个变态一样，于是便有些不情愿似的刹住脚步，目送那个少年的背影逐渐在荒凉的夜路上越来越小。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怅然若失。

        他落魄地一屁股坐在马路边的石台子上，发起呆来。他还想着再掏一根烟出来，但想了想，似乎连吞云吐雾的心情都没有了。

        只是怅然若失。

        直到好一阵子后，有个表情满是惊慌失措的少年跑过来焦急对他大喊：“叔叔，对不起，我能能不能借下你手机报警啊，我哥被打了！”的时候，他才如梦方醒。

        他惊愕地看着这个要借手机的孩子，还没顾得上纠结为什么自己才20出头就被叫做叔叔，那孩子就带着哭腔，慌忙解释说：“我哥被打了，就在前面，真的很着急，别人都不给我借电话”

        孩子的语气逐渐变得卑微下去。

        狄明这才注意到，在学生们已然散尽而本应重新变得冷清的夜晚里，前面的拐角处似乎真的吵吵嚷嚷的，似乎发生了什么。狄明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拨号，一边跑向那片嘈杂的街区。狄明远望去是有人在打架，太晚了，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路过几个学生，看到这架势也大多赶快绕开。

        “跑啊，你再跑啊？”混混咄咄逼人的喊声隔着一条马路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但走近一点，他便发现这不是打架，这几乎就是群殴——五六个小混混模样的人，有的手里还抄着家伙，大喊着在欺负着一个学生。那学生却也丝毫不认输，手无寸铁也要抡起书包奋力地反抗，甚至还一下就闪身绊倒了一个紧贴现在他脸跟前挑衅的家伙。

        狄明眉头紧锁，正按下报警键，就听到那挨欺负的少年一声大吼，如同是铁了心要鱼死网破一样冲向了几个混混组成的包围圈，嘴里还大骂着什么。混混们也瞬间围了上去。

        狄明眯起眼睛瞭望过去，这才发现，这个挨打的人，不就正是自己刚刚尾随的，那个在光荣榜上看见那个少年，成文磷吗！

        狄明看着外围一个混混手里的木凳子就那么朝着那个成文磷挥了过去，心下一沉。他犹豫了两三秒，还是把刚拨通的手机交给那个显然吓坏了的、要和他借手机的的孩子，嘱咐他顺便再叫救护车，于是便手无寸铁地大步冲向前去。

        从远处看，这场欺凌就已经触目惊心，跑近了后，更是能听到那一声声拳打脚踢的闷响和少年愤怒又绝望的高吼声。

        狄明咬紧牙关冲上去，从后面扯开一个混混，黑着脸，尽量想要拿出一点气场地怒斥道：“你们干什么呢，现在的小混混都开始欺负学生了？”

        或许是狄明一身纯黑的打扮、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和那满脸的络腮胡茬真的多少有两分威慑的效果吧，混混们见状，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也停止了动作，只留一个人用膝盖把那可怜的学生压在地上骂骂咧咧地挣扎。一个混混举着手里的家伙，挑衅似的抬起眉毛，操着一口方言逼上前来质问他：“你又是谁啊？”

        狄明心里多少有些犯怵，但他还是强撑住了身板，粗起嗓门低吼道：“不想蹲号子就快滚吧！”

        另一个看着年轻一点的，染着一头金发的小混混噗地发出一声嗤笑：“傻逼，吓唬谁呢？”说着还专门恐吓似的在地上摩擦着用手中的钢棍，招呼着几人一同围向狄明。

        狄明阴沉着脸一动不动——事实上他也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他站在这里的一切勇气也是他强撑出来的。正当他都紧张到耳边都开始响起一片轰鸣的时候，却发现为首的那个小混混忽然回过头去瞭望着身后，紧接着就喊了句什么。于是几个人就忽然撇下这被包围的二人，匆匆忙忙地，撒腿就跑。

        狄明这才反应过来——后方空荡荡的街道上，不知何时，警车的警笛声已经越来越近，于是这帮小混混才落荒而逃。狄明张望四周，便看见对面的街角一间打烊了的小店屋棚下原来还站着两个穿校服的女生，其中一个手里也拿着手机，应该还在和警察保持联络。看来是多亏了她们更早报了警，不然自己估计已经落得和那少年一样的下场了。

        他回过头去，望向那个被欺凌的少年。只见那孩子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脏污。他发出一阵阵带着哭腔、且像是哮喘一样的粗气，鼻子里还流着血。

        他走过去，在少年的面前蹲下身子去，沉声问道：“还醒着吗。”

        少年的鼻子似乎被刮伤了，原本挺拔的鼻梁上，却挂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他吸了几下鼻涕，僵硬地绷住表情了似的一言不发。看得出来他在忍着不哭，然而棱角分明的眼角边却还是涌出两大行泪水，那泪水随着颊边的泥和鼻血一起滑下去，将他那原本就惨不忍睹的脸晕染得更显鼻青脸肿。狄明看着眼前的少年，只是莫名觉得，似乎有一根带着毛刺的锋利的棍子戳穿了他的心。

        少年发出的喘息声很浑浊，像是喉咙里卡住了什么液体一样，鼻子里和嘴角边还一直淌着血。狄明愣了一秒，心里一紧，便迅速地就扯开少年的校服拉链，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一把摸上了他的肋骨，手掌还贴着轻轻地揉来揉去，少年都被这忽如其来的举动搞愣住了。

        狄明抽出手来，长舒一口气解释道：“我听你呼吸有湿性啰音呃就是液体音，还怕你是肋骨骨折了戳穿了肺，我就只是检查一下。不过应该没大碍，你这是被鼻血呛住了吧。还好来得早。”说罢打量了他一下，缓缓问：“你叫，成文磷？”

        少年正用手背擦拭着鼻血，听到自己的名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盯着狄明，似乎在用眼神问他：“你怎么知道？”

        警车的声音愈加由远及近，接着就是救护车的声音。狄明便试图安慰安慰一脸惊讶的成文磷：“喂，小子，地上凉。还坐得起来吗？我扶你。我看看你后背伤到没。”

        成文磷的眼神里忽然就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此时他的呼吸也慢慢平稳下去，于是便小声而结巴地回答：“还好吧。”于是便倚靠着狄明的手，慢慢坐了起来。

        没过多久，后面的警察也终于赶了上来。两位警官走上前来，其中一人拍了拍狄明的肩，严肃地问：“情况我已经听报警人说了，这孩子就是被殴打的那个吧，是你救了这孩子？”

        狄明被这么一喊，有点不知所措，他转过来应答着说：“嗯。”

        “救护车马上就来，孩子你伤到哪了？”其中一个年轻警官关切地对着少年问道。

        此时狄明却说：“我检查过了，还算幸运，应该没有啥太严重的伤吧，就是可能手肘和腿部挂了好几处瘀伤，保险起见一会儿再检查一下吧。”

        警官听罢一愣，询问道道：“您是大夫？”

        狄明也被这忽如其来的问题搞愣了：“我不算吧。”

        “那您怎么知道他没大伤呢？”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官反问道。

        狄明抬眼慢慢瞟了一眼警官，面无表情地答道：“我是法医。”

        说罢，便不再做声，自顾自检查起成文磷的后背有没有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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