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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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浮在水中,行走时微微摇晃惊起的波纹,将凄冷的莹白光芒切割成无数微弱光斑,摇摇欲坠映在黯淡的眼底。
“殿下,今夜月色怡人,白岚请殿下一赏。”
严铮被那抹温润的淡青色灼了眼,撇过脸不看,“这东西怎么在你手上?”
“这是殿下心爱之物,自然也要收回来。”她浅浅一笑,眉眼之中沉静温存,“殿下不喜欢了的话,我这就去砸了它。”作势便要出去。
“不。”他望进那轮平静时融融复原的满月,终究不忍。
却又茫然若失,逝者如斯夫,今夜之月与当时心意,哪里还能相通。
“舜小姐病得很重,殿下还不肯问问吗?”
他眼光微微闪动,又立即望向别处,负手立在窗前,“你不必多言,水性妇人,不值一提。”
“那么,东君辅佐殿下十几年,克勤克谨、忠顺有加。”秦白岚跟到窗下,将一抔月色搁在他手边,“何不就此放过?”
严铮怫然不悦,“放过?可笑,孤看你是想去和卫选光作伴!”
“殿下近来郁郁寡欢,皆因心里郁结,所以才处处磋磨自己、搓揉旁人。殿下不是不肯放过他,是不肯放过自己。”
他咬牙切齿,拳中好像握紧了不存在的刀,手背骨节上的血痂也几乎迸裂,“孤恨不得将这对狗男女碎尸万段,拿去喂狗!你教孤,怎么放过?”
秦白岚蹙起一双剑眉,慨然进谏,“殿下连区区情爱都放不下,怎么登极御宇、一揽江山?明君当胸怀天下,卫东君光茂识达、有宰辅之才,难道还不如一个女子?殿下将来富有六宫四海的美女,哪怕略施恩典,赏赐给他又如何!”
“十个卫选光也休想换走她!什么六宫四海,又何足挂齿!”他一掌拍在窗沿上,伤口的布帛渗出鲜红血渍。
秦白岚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不放过肌肉的任何一丝颤动。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舜小姐,那又为何不肯屈尊去问一问她的心意?若她已然移情东君,殿下也不必再折磨自己。”
严铮一怔,突然想起她曾说害怕,他现在也怕,怕她的回应不是自己想听的答案。
见他咬牙沉思,秦白岚倏而笑了,“殿下是不敢去?殿下,情意可贵之处并非岁岁年年相守,而是心心相印的片刻,拥有了这样的片刻,就有勇气面对悲欢离合、天各一方,殿下和舜小姐,是有过这瞬间的,对吗?”
“既然殿下不敢去,那我去请舜小姐乔装到宫里来。只是她病得很重,不知道还能不能下床。”
严铮依旧沉着脸,却大步朝外走去,“她病得这样,你为何不早说!”
乌纱巷灯火寥落,罩在一片柔和的月光下,疾驰的马车冲破这份宁静,戛然停在舜府门外,秦白岚下车叩门,惊醒了门房中垂头而睡的小僮。
她亮明身份,舜恒睡眼惺忪地出来迎接,一拱手,请问何事。
“东宫要见一见舜小姐,请问她是否睡下了?”
舜恒上次已见过这个不大识字的女官,又听说了她闯门逼着小四索要信物的事,没什么好脸色,“大人,我妹妹病入膏肓了,这个时候还不睡,恐怕是要入土。”
“公子可否去请舜小姐醒醒,请她到车上一叙。”
舜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是东宫的车驾不假,可这个时候又是唱得哪出,岂不是强人所难,“这是何意?东宫上下只有一个卫东君是好人,大人明天请早吧。”
严铮在车里听得清楚,按奈不住撩起车帘,朝那混账一瞥。虽换了常服,但隐约的样貌,舜恒还是在每月朔望大朝会上远远见过的。
舜恒悚然一惊,揉了揉眼,恨不得把眼睛鼻子嘴都伸出去看,“太子殿下。”正要跪,车帘已经忿忿落下。
“现在可以去请一请舜小姐了吗?”
舜华病气入肺,瘦了一圈,不过春暖花开的时节下,精神倒也见好,只是气喘干咳,还未痊愈。她此刻披了厚绒的斗篷,坐在小院的花丛里品茗赏月。正是花好月圆时刻,怎舍得辗转床榻、白白虚度。
舜恒屁滚尿流地跑进来,“小四小四,东宫来人了。”
她端起面前的茶杯一抿,“又来做什么?”
舜恒斟酌犹豫了片刻,心知若直说是太子,他今晚就更要罪加一等,“不知道,叫你去聊聊天,快跟我走。”
“东宫的人没有良心,我不去,就说我睡了。”
“不行不行,躲不过去的,马车在门口等你呢。”又见妹妹凛然望过来,灵机一动,“是东君,东君大人要见你。我陪你一起去。”
舜华将信将疑,就被拽了起来带到门外。见车下立着窈窕的秦白岚和抱剑的严若橝,微微掀开一角车帘,恭敬地请她登车。
她有些迟疑,但一想是端方君子卫选光,也就不必拘泥于小节,大着胆子钻了进去。
谁知那幽暗中坐着的竟是严铮,她转身便要走。可马蹄突然飒沓起来,她还未立稳,就跌倒在他膝边。
车外舜恒大惊,一路追着拍打马车,“殿下、殿下,带舍妹去哪儿啊!”到底体力不济,没几步就被甩开了。
车里严铮虎视眈眈地死盯着舜华,“看见不是卫选光,你很失望吗?”
“殿下这是何意,臣女不懂。”马车颠簸又空间逼仄,她勉强稳住身形,退到离他最远的角落去坐。
见她这样防备,严铮妒火沸腾,“孤没赐你坐,跪下。”
孤?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称孤。单单一个字竟如利刃割在胸口,顿时涌上一汪泪蓄在眼中,柔柔顺顺地跪了下去,口中稳稳称是。
三月天了,她为何裹着这样厚的衣服?为何会瘦的下巴都尖了?又为何脸色苍白没有血色?难道是几天不见卫选光,就愁成这样了吗?
他捏紧双拳,喉间像卡了砂砾一样嘶哑,“舜氏,你就没什么话同孤说吗?”
有!她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她伏地稽首、额头触地,俯身时轻眨羽睫,硕大的泪珠顺势砸在地上,再起身抬头时,已是一片清明之色。
严铮见她郑重跪拜,冷酷的假面有一丝裂痕,他们已经不得不这样了……却只听她柔嗓轻音,徐徐道来、字字铿锵:
“请太子殿下明辨忠奸、明察善恶、明断是非,执政以后做个明君。王氏一族睥睨社稷、颠倒纲纪,不臣之心已路人皆知,求殿下不要一再纵容放过。臣女父兄都是忠君爱国之士,求殿下将来不要听信谗言、错杀忠良,失了百官人心。北疆外敌环伺、南域履受骚扰,求殿下将来不要继续重文抑武,当在军需军备、兵马粮草上留心。这三件事,请殿下谨记。”
她竟说得出这些!
严铮听得入神,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正中要害、是他夙夜难寐的关窍。她既然知他、懂他,为什么不把纯贞的心意交给他?
他不想听这些!他要的不是这些!
“你同孤说朝政?”他附身逼近,因压抑着过分希冀而愤怒、炽热的气息,全喷在她双眼紧闭的脸上,“就这些?没有别的?”
“回禀殿下,就这些。殿下深夜召见臣女,又有何旨意?”
他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茶香,能听到她鼓动的心跳,却看不到她的心里到底装着些什么东西。
他恨不得把她剖开,看清楚,再拆吃了!
“孤只是来看看你这个朝秦暮楚的坏女人病死了没有!”
她被这话中的刺扎得生疼,猛然抬头,颤抖地忍住满目悲怨。
“告诉你,孤已将卫选光杀了!”他冷笑着骗她,手持利刃剖开她的心肠,是什么颜色的。
舜华顿时失了颜色,卫选光是他为数不多的耿介之臣,北疆连年战火全靠他在后方调度支撑,他如今就杀了他,将来战事怎么办?
今日无端杀了卫选光,明日就会杀更多忠臣良将……
父兄到他手里,焉有善终?江山到他手里,焉能不败?
她不禁悲从中来、五内俱焚,痛哭着朝严铮捶打,“你为什么杀他?杀了他你还有谁可用?”
他如愿见到她神色大变,那报复的快感简直要把他撕裂了,好不痛快!更恨不得将杀人的刀递给她,叫她一起疯癫入魔。
“不光杀了,还要曝尸三日,抛到城外的乱葬岗,让最凶残的豺狼啃食他的尸骨,一点都不剩下!”
前世父母兄长倒毙流放途中、无人收尸,不正是这尸骨无存的下场!她脑中闪过雷霆霹雳,胸中憋着一口气,失神昏厥,直直地向后倒去。
严铮这才慌了神,扑过来搂住她僵硬的身体在怀里,终于服了软,“没有,是我骗你的,我没有杀他,只是打了一顿、关了几天,他好好的在东宫里……”
舜华慢慢缓过来,眼中有了一丝丝光亮,瘫软地由他搂着,“殿下,殿下是要执掌江山的,怎么能说这样的胡话?”
严铮托着她一头微凉如缎的秀发,埋头在她颈窝中,“你当真这样喜欢他吗?比喜欢我还要多吗……”
他抱得太紧了,让她简直喘不过气,“谁?你到底在冤枉我和谁?”
“不要惺惺作态,你听到我说杀了他,竟也不要命了一样。可是我舍不得把你让给他,我舍不得……”他眼眶发热,竟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便由不得怀中之人推拒,直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是你不要我的,是你辜负了我……你就要娶王氏了,又何必跑来羞辱我,说什么把我让给别人。我今生都不嫁了,我再也不会相信男人了……”她拼尽力气捶打,一面呜咽流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忘了他好不好?你忘了他,我就当没有这事,好不好?”眼中脆弱的液体终于滴落,他终于放开手。如果要就此放过,这是他最大的退让。
她含泪凝噎,沉沉望进他猩红的眼眸,双手捧起他的脸,怎么是这副憔悴伤怀的样子呢?他不应当正光明灿烂、意气风发地期待大婚吗?
“我心里都是你,你叫我忘了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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