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来者似乎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灰粉色的运动鞋停在浴缸一角不动了。

        占宸盯着那只鞋子，感觉到自己如果再没什么表示，这只鞋子就有往回缩回去的架势了。

        “你……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占宸将自己的双手平举摊开自然下垂，以示自己手中已经没有武器：“我是你‘醒来’时站在你旁边那个。”

        没有声音，尴尬的寂静在卫生间内回荡。

        占宸轻咳一声：“你是不是不会说我的话，没关系，用你自己的语言就可以了。我会像你听懂我一样，听懂你。”

        这一次不出五秒，有了回应，是一个小女孩别扭低沉的声音：“你不是我的敌人，对吗？”

        这声音委实称不上好听。

        稚童的声线并不符合“她”的说话习惯，这有可能是因为它们那一族语言本就不符合人类对于优美的标准，也有可能是“她”并不是个小女孩。

        就好像一位彪形大汉声音强行变尖掐细，却还保留着自己原来的大嗓门和粗犷的说话方式，怎么听怎么别扭。

        这位来人并不是水镜内的原住民，事实上占宸不久前才刚见过她。她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原种族疑似蘑菇、喜欢蹲在地上仰视他人的“小女孩”。

        等等，占宸好像明白她为什么会进入这里了。

        这个公共卫生间只存在于水镜当中，进入的必要条件就是盯着水池上方的天花板数分钟。当初占宸有意找寻，盯着天花板盯了半天脖子都酸了，但这位小女孩却出于种族习性一直保持着面部朝上的姿态，她不进来谁进来？

        甚至她进来的时间可能比占宸还要早。

        但她进入的地点与占宸不同或者她为了探索环境离开了最初的房间，所以占宸一开始并没有与她相遇。

        直到后来占宸一间间踹门发出了过大的动静，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力，她才开始缓慢地试图靠近。

        惊动占宸的声响和过于缓慢的脚步其实不过是小女孩不会直立行走，一直保持下蹲的姿势同时向前移动，属于孩子的矮小身形被成排的浴缸遮挡，鞋子与地板瓷砖相互摩擦，再加上新身体适应得不是很好，所以移动速度显得极为缓慢，被占宸误以为是断了腿。

        “看情况吧。”占宸懒懒地站着，回答了这位玩家的问话：“你不挡我的路，我也不想浪费力气。”

        小女孩蹲在地上仰着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看了占宸十几秒有余，占宸也毫不露怯地对视了回去。

        “那么，一起出去吗？”

        “……你走的是不是太慢了。”占宸有些迟疑：“按照你的移动速度，天黑我们也出不去。”

        占宸离开房间前看过，时钟显示的是下午三点十六分，危险的夜晚还没有来临，这也是占宸选择这个时间寻找游客须知中提到的公共卫生间的原因。

        小女孩闻言大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两下，三下。

        刚开始占宸还耐心地等待，十几秒后占宸逐渐不耐烦：“你想到解决办法没有，我要走了。”

        他拒绝带一个连跑都跑不快的猪队友。

        那玩意儿的杀伤力比鬼怪本身都恐怖。

        小女孩发出了一阵破风箱似的笑声：“没有关系，你带着我飞，抓住我的手。”

        说着小女孩在地上磨蹭了许久的双脚竟然缓缓腾空，呈现一种轻飘飘的状态，占宸有种错觉，如果室外吹来一股风，这个女孩就要随着气流的运动漂浮而去了。

        “这是？”占宸眼睛微亮，有种发现新事物的惊奇，如果不是害怕不礼貌，他的手甚至蠢蠢欲动想要去拨弄一下——看看小女孩会不会凭着外力在空中翻滚侧歪。

        “这是我们的繁衍方式，当环境过于恶劣，土地不再适合生存，我们就要离开自己扎根的场所，前往新的家园。”小女孩安静地抱着膝盖静静地悬浮在距离地面二十厘米左右的位置：“我们会变得很轻，带着养分和后代，祈求一场机遇，听凭命运将我们送往未知的地方。”

        “也包括这里吗？”占宸略带讽刺地笑了一下。

        他大致明白小女孩原种族的生存方式了，“她”是某种植物，但这个种族不守植物的本分，不会一辈子抱着一小团土地直到自己也化为土地的一部分，它们衍生出智慧，能够判断环境是否适于生存。所谓机遇就是一场足够大的风，它们摇摇晃晃地凭风而去，抛弃自己的源生地，像蒲公英一样将自己的种子撒往远方。

        唯一不同的是蒲公英只能送自己的种子离开，自己留在原地默默目送。而它们则是带着扎根地最后的养分和自己结出的种子，举家搬迁，不知说是有情还是无情。

        “包括这里。”小女孩可能听不出人类嘲讽的语气，规则只能将占宸的语言以尽可能清晰明了的方式传达给对方，却不可能准确到连语气和潜台词也一并翻译。

        所以小女孩没有生气的反馈，就当占宸是在单纯发问似的回答了他的话：“我每碰到一个同类，就与他们交换一片叶子。换来的叶子扎在我的伤口上，就像我自己的叶子一样存活。那些叶子就是我族的基因库，靠着它们我可以在新世界自己繁衍出一个种族。”

        “这就是你想要活下去的意义吗。”占宸轻轻推了一下小女孩的肩膀，小女孩在空中滴溜溜地打起了转：“延续种族，复兴文明？好伟大的梦想。”

        “你呢？”小女孩用不符合容貌的低沉声音慢慢发问，面无表情地抱着膝盖在空中一圈一圈地旋转：“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占宸轻松地耸耸肩：“我没有单独繁衍后代的能力，就算有，我也不想生孩子。我是来旅行的，你知道什么是旅行吗？”

        “我知道。”小女孩得到规则翻译的语言后思考了几秒，回答道：“当我们随着气流漂浮在空中，挑选合适的栖息地的时候，就是旅行。”

        “不不不。”占宸摇头否决了它的话：“那不叫旅行，那只是你们为了繁衍所必经的一个过程。所谓旅行，不是为了寻找某个目的地，而是用旅行的过程本身来取悦自己。我是为了追求快乐和刺激感，想要见到更多生命和包罗万象的新世界，才计划不停地旅行。我不打算停留在某个新世界，我永远不会找到自己的终点。被抛出原世界的流民们诅咒这一场意外，我却觉得这是绝妙的机会，我等待这一天，要抛弃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很久很久了。”

        占宸说到这里眼睛亮起了愈发狂热和慑人的光芒，但在小女孩迷惑的注视下，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慢慢收敛起了自己不同寻常的一面，笑道：“当然，在其他人眼里我这就是作死行为。”

        小女孩面无表情地歪头看着占宸，没有说话。它从规则那里得到的翻译，作死意为“做出不恰当的行为以追求死亡”，它不能理解。生存是每一个生命最强烈的本能，这样的本能有时甚至会盖过繁衍，面前这个外族却说要追求死亡。

        怪异的种族，疯癫的生命。

        “你要我带着你行动，你能给我什么？”占宸不动声色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也是，他和一个外族说这些做什么呢。

        小女孩闻言没有丝毫迟疑，伸手交给了占宸三个粽子。

        显然，她并不认为占宸会无偿提供她帮助，所以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交换的条件。

        占宸看了看手里的三个粽子——其实是叶子包裹的某种物品，但跟粽子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姑且就这么称呼吧。

        “这是塔拉错，撕开外面的叶子把它抛向空中，可以遮住敌人的眼睛——你在干什么？”小女孩惊愕地看着自己交出去的三个塔拉错上下翻飞。

        “嗯？咳。”占宸干咳一声，把三个粽子一一接回手中：“不好意思，顺手抛了个沙包。”

        “沙包是……算了，我在这里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还是尽快出发吧。夜晚的时间我需要消化白天积累的光照。”

        “消化光？”

        “就是把光变成养分，储存起来。”

        懂了，另一种形式的光合作用。

        占宸嘴角噙着笑意，顺手将粽子抛了抛，在小女孩直勾勾的注视下将这种名为塔拉错、看起来像粽子、实际上是烟雾弹的玩意儿（这都什么跟什么）放进了背包里。

        “把你外套脱了。”背好背包占宸就对着小女孩提出了这个看起来不是那么正经的要求。

        但是小女孩不是人类，她既没有穿衣服的习惯也不认为裸1露身体是羞耻的，所以在占宸这个异性面前除去衣物，她也不会觉得危险。

        何况只是一件外套而已。

        设定中的这群初中生尽管出来度假仍旧统一穿着校服，男孩灰蓝色，女孩灰粉色，其余条纹样式一模一样，这也是之前占宸看到浴缸拐角露出的裤腿后很快意识到来者恐怕是同伴的原因。

        小女孩没有丝毫迟疑把外套大力扯了下来递给占宸，递完才问：“为什么？”

        “把你绑起来。”

        小女孩得到规则的翻译后立刻警惕地落地并后退了一步。

        “不要误会，规则给你翻译了个什么玩意？”占宸听到塔拉错的一瞬间就知道这台“翻译机”不是那么的智能，比如塔拉错这种专有名词它就只会音译，由于种族差异，不可避免地会在沟通的过程中产生误会。

        “我听到的解释是，你要限制我的行动使我处于被动不利的状态。”

        “不得不说某种意义上它翻译的好像没什么问题……”占宸面色怪异：“但我只是需要把你像气球一样拴起来好带着走而已。”

        小女孩得到气球的解释后沉思了两秒，点头并重新漂浮在了空中。

        占宸有点好奇规则是怎么给一个从来没见过气球的种族解释气球这种存在的，但就像小女孩说的，他们没多少时间了，一旦到了夜晚，这里应该会产生变化，外界也有可能触发新的剧情点，占宸不能一直陷在这里出不去。

        于是占宸把外套的两臂展开形成类似于绳子的状态，一头绑在了小女孩的腰上一头握在手中，抬步向下一个房间进发。

        这里是一眼可以将整个空间收进眼底的大澡堂，就跟那些并排摆放的浴缸一样，这里的淋浴头有序排列且没有丝毫的遮挡，隔三四个淋浴头地上出现一个排水口，除此以外全是洁白的地砖，一直铺展到尽头的出口。

        出口连接着另一个房间，仍然不是外界。

        占宸的面色微微一沉。

        迄今为止，他已经经过了温泉池、洗手间、浴缸陈列室和大澡堂，如此大的占地面积，远远超过合理的范畴。

        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公共卫生间大可以更不合理，比如，它没有尽头，也不连通外界，只有数不清无穷尽的房间，一头接一头。

        反正这里也不是现实空间，也许就在占宸离开房间的一刹那，先前的房间就全部消失、而新的房间正在形成也说不定。

        “你在这里多久了？”占宸问自己后面蹲着的那个小女孩。

        “你离开人群后不久，我就来到这里，一直在这里。”

        那就是快两个小时了。

        “你见到了什么？”

        “奇怪的设施，很多的房间，到处是白色。”小女孩的回答简略而生硬，却足够占宸明白，她见到的景象与自己途径的那些大同小异，并且由于小女孩行动不便，她走过的房间说不定也没比占宸多多少。

        占宸沉默了，小女孩就抱着膝盖飘在空中安静地等着。

        十几秒后，占宸突然动了，他修长的手指隐没在校服外套间，抓着外套袖子像溜风筝似的带着小女孩跑了起来，没有丝毫停留地大步跑过一个又一个房间。

        有时是大大小小的圆形温泉池，有时是老式的那种地面一长条挖空的凹槽卫生间，有时是游泳池大小的汤泉池，空的，全是空的，没有水，没有人，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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