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觉醒

她伏身于地，怔怔不语，任他抓着自己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逐渐迷离，她不甘地甩了甩头，锁紧眉头让自己保持清醒，终于开口说道：“王爷，可以了吗？”

        一侧没有任何回应。

        她感觉到自己摇摇欲坠，当下实在急于脱身，偏这人非要这般耗着，偏她最不想在他面前低头服软，或许正是因酒劲的作用，让她原本谨慎的防线出现了片刻的松动，原本恭敬的态度也逐渐瓦解，再说出的话便带上了恼怒羞愤，“民女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王爷，王爷要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我？”

        周围在座的几人看过来时，见她仍伏身于地，身形隐在桌案之后，看不太真切，以为她还在给谢琏叩首赔罪，而谢琏又泰然自若地看向吟诗行令的那头，估摸着他是故意要这丫头多跪上一会儿，于是各自的目光又都转移开去，看向席间。

        这时谢琏才同一旁的护卫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那护卫身形一顿，随即状若自然地拿过酒壶为谢琏缓缓斟上一杯酒，而在此刻，一颗药丸从他手中滑落，掉进了杯中。

        大手终于松开，她长出了一口气，抬首坐起，见谢琏两指一推，将那杯酒送到了她面前，说道：“喝了它。”

        小白倾身拿过杯子，见里头还有一颗黑色药丸，她凑近鼻端闻了闻，看着谢琏的背影神色不明。

        她连同其中的药丸一口饮下，将杯子放回桌案，谢琏垂眸看了眼空空的酒杯，低声说道：“你可以退下了。”

        然而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动静，谢琏转头看去。

        她今晚穿了一身鹅黄窄袖的齐胸儒裙，一头墨发全部盘起，束了个双螺髻，鲜红的丝带缠绕着发髻垂落在两鬓旁，微风徐徐，那丝带与两鬓垂落的几缕青丝随风掠起，在脸颊上轻微摩挲，而她此刻身形微晃，小脸通红，一双杏眼半睁半闭，迷离无神……

        圆月隐入云后，周围只剩点点灯光摇曳。

        他喉结微动，知道她已醉得不轻，而方才那颗解酒药却没有那么快起效。

        他抬了抬手，甲护卫蹲身在侧，侧耳听着。

        “将她送回十六大街的住处。”

        一听要回去，小白茫然摆摆手说道：“我不回去，瑞王今日的工钱还没给呢。”

        谢琏朝甲护卫使了个眼色，甲护卫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正要打开，却被谢琏整包拿过扔到了她怀中，“可以了？”

        小白晃悠悠拿起钱袋子，打开看了一眼，抬首笑道：“马上就走。”

        ……

        小白摇摇晃晃走在廊道中，转身看见甲护卫不远不近跟着，于是说道：“你做他的跟班钱多吗？”

        甲护卫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嗤一声，回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王爷的跟班的。”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你们这行也内卷……”

        甲护卫摸摸后脑勺，怎么感觉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只见眼前的人身形一顿，扶着廊道缓缓坐到了廊凳上，随即摸了摸自己的周身，对着甲护卫说道：“这位……少侠，我的钱袋子好像掉了，劳烦你沿路帮我找找？”

        “但是殿下让我……”

        “我现在有些头晕，哪儿都去不得，那可是我的身家性命，丢了恐怕都没钱吃饭了。”

        “那……好吧，你在这里呆着别动，我去找找马上就回来。”

        直到甲护卫的身影消失在廊道中，小白终于捂嘴起身，踉踉跄跄地穿过最近的一道拱门，也不知如何穿梭的，最后来到了一处独立的小庭院中。

        初春的梅花尚未凋谢，地上是依稀掉落的花瓣，她挨着梅树，从这一株撑到了那一株，最后来到梅林深处。

        那股血腥再次汹涌起来，这次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口，喷涌而出。

        她扶着内院的墙，躬着身子急促地喘息着，视线聚焦处是吐在脚边如墨汁一般的腥血，一些奇怪的片段在脑中一闪而过：

        （“大概是因为喜欢挡在我身前的，除了我那兄长，就只有你了吧……”

        “怎么想造反啊敢当我的面摔碗……”

        “父亲走了，李家没了，我早就该死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可以带着他一起下地狱，你又何必来阻我”

        ……

        “原来她一直不知本王送的就是汗血马，也难怪你看不上她，这几年真是难为你了……”

        “若是本王再多些包容体贴，也是你的梦中良人么……”

        ……

        “子卿若回来，孤又要如何同他交代……”

        “姐姐，这是我特为你做的糕点……”）

        ……

        这些好似不属于她的记忆，令她再次感觉到天旋地转起来。

        而就在此刻，梅林中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扶着墙顺势侧身躲进了一旁的假山之中。

        她侧头看向院墙，墙上出现了两个影子，一高一低，影子在附近来回逡巡片刻，这才站定，低声说起了话来。

        “那印记我尚不能明确，之前已吩咐你暂不能动她，你竟敢擅自行动。”

        小白眉头一皱，这个声音扭曲奇特，应是刻意伪装过。

        “你不是也在怀疑吗？今日大好时机，我不过帮你试一试她罢了。”

        这个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试一试？帮我？你当我不知你心中打的什么算盘？好好收起你那些儿女情长，不要坏了我的大事……既然你已做了，那就去找到她看看到底是不是你我共同怀疑的那个人……若真是她，那我的猜测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是……”

        ……

        一切记忆都已回归，原本茫然的眼神逐渐变得森冷，她抬手擦了擦嘴角的乌血，低笑着自言自语道：“竟还真是个情种……”

        回到廊道时，她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摸了摸自己的额间，垂头凝思着。

        甲护卫气喘吁吁现身，说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一圈没找到你，回来一看你又在了，怎么比我还神出鬼没。”

        小白看向他，听他继续絮叨着，“你那钱袋子我没找到，不然我先借给你点儿吃饭钱，多了可就没有了。”

        她并不应他，只是对他微微笑了起来。

        此时，陈榕蓉正好从另一处廊道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当看见不远处两个身影时，她眼前一亮，盈盈笑着地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环过了小白的臂弯，说道：“白姑娘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那桃花醉后劲太大将你吃醉了呢。”

        小白看了眼陈榕蓉，却是对甲护卫说道：“甲护卫，我与郡主还有些话要说，你可以回去了。”

        甲护卫摸了摸头，哦了一声，对着眼前两位抱了抱拳便告退了。

        陈榕蓉看着甲护卫远去的身影，呢喃说道：“殿下竟让甲护卫来送你……”

        转而却又笑着看她，“想来白姑娘这张脸还是让殿下不能释怀吧……对了，方才殿下没有凶你吧？我看他还赐了你一杯酒来着。”

        小白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缓缓捋下她环着自己的手，陈榕蓉微有诧异，细心观察着她的脸色，问道：“你怎么了？”

        “请郡主挥退左右，我想单独与郡主商谈。”

        陈榕蓉看着她的脸，略一思索，转头看向身后的侍女，侍女们便纷纷垂头退到了廊道之外。

        小白走到廊道一侧，静静望着廊道下波光粼粼的水渠，一盏盏花灯缓缓漂浮而过，在水面上聚拢又分开，分开又聚拢。月光撒在她的身上，在她周身嵌了一道冷白的光，水中摇曳的花灯烛火照着那张微红侧脸显出一种瑰丽而静谧的美来，只见她樱唇轻启，幽幽说道：

        “颖川陈氏，长房嫡女，早早荫封县主，在太傅舞弊案中又为自己挣得一份功劳而被独擢为郡主，殊荣如斯，是大魏外姓大族中独一份。而这样的郡主却又屡屡拒绝其他高门的求娶，一心只等应天昭王，即使拖到年岁渐长也不为所动，即便昭王天生有疾，即便家中恐其命不久矣故意拖延不应，郡主却依然痴心不改，就连帝颜都为这般痴情女子动容，认为郡主是最合适的应天王妃人选。如今昭王痊愈，圣上也下旨为昭王选妃，以郡主如今的身份以及痴情多年的美名，自然是胜券在握，就连原本最有可能争上一争的长平县主，如今都已声名狼藉，再无可能。这些，都是坊间的传言。”

        陈榕蓉心下莫名，不懂她为何提这些，只轻嗤着笑道：“有些事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坊间传言确然有些夸大了，说得好似我要给自己立个贞节牌坊一般。”

        “是啊，这些都是传言，那不如我来给郡主说一说另一个版本，郡主看看我说的对也不对。”

        陈榕蓉一愣，“哦？竟还有不同的版本，你倒是说说看。”

        “很多年之前，颖川陈氏长房曾瞒着族人养了一房外室，那外室生得美艳无双，又为他诞下一个女儿，也是聪慧喜人。可惜好景不长，色衰而爱驰，父亲逐渐厌弃了她们，嫌少再来看她们，而她们的存在也被族中长辈察觉，族中大夫人容不下她们母女二人，更是时常差人过来训话管教，克扣用度，打骂责罚，她们只得默默忍受……直到某天大夫人突发恶疾，族中长辈调查之后皆疑是她们蓄意报复暗害。人证物证俱在，懦弱的父亲根本无法护住她们，就在她们即将被族人带去外庄私自处刑之时，却偶遇一位自称\''避世神医\''的女子，那医女不仅为她们清洗了污名，还治愈了族中大夫人的病，使其与母亲得以存活下来，至此她便与那医女成了年少好友。只是没想到的是，这医女背景通天，身后竟有应天王府做靠山，她当时便借着医女好友的身份频繁出入于应天王府，久而久之，陈氏大族见此女有利可图，欲将其迎回府中以世家小姐培养，而刚好那大夫人原就生过一个女儿，之后被拐卖失踪，至今未得寻回，她便顺理成章顶替了这个失踪的女儿，成为陈氏族谱中的长房嫡女。日月更替，人人只知颍川陈氏长房嫡女就是当今尊贵无比的嘉柔郡主陈榕蓉，却无人知晓曾经那个被族中长辈欺凌，差点死了的外室之女……只是，她本人似乎并不甘心止步于郡主之位，又或许早在她当时频繁进出于应天王府时就已做好了打算，可叹那个医女年少无知，竟不知眼前这般无辜弱小、与她年岁相差无几的女孩，心中在盘算的已经是应天王妃这个名目了。”

        说到这里，小白转身看向站在廊下被夜色笼罩了全身的那个人。

        陈榕蓉僵硬地站立在那里，胸腔内的那颗心脏狂跳不止，脸上再无一丝笑意，眼中冷厉之色尽显，过了许久，她才冷笑了一声，说道：“果然是你……你如今倒是比以前长进不少，差点将我也瞒骗了。”

        小白摇了摇头，“若不是我今晚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被刺激得吐了一口血，恐怕至今还想不起来，原来我就是那个医女花小七，哦不是，那是我的小名，我的本名是，花游。这恐怕还要多谢你这一臂之力？”

        陈榕蓉脸色刷白，深藏在衣袖下的拳头紧握，咬唇问道：“你想如何？”

        “郡主别怕，那些前尘往事我绝不会对外透露，但是郡主也别忘了，除了我之外，另一个知晓您身世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嫁的那个人，你当知晓，不管你做了多少工夫，令世人如何传唱你的痴情美名，即使圣上再倾向于你，即使你排除了所有的竞争对手，最终还是要那个人来决定是否迎娶你做他的王妃不是么？而截至目前，不管你口口声声如何将他挂在嘴边，如何将他与你拉近距离，实际上他始终无动于衷，不是么？”

        陈榕蓉冷冷的目光盯着花游，说道：“我本已胜券在握……”

        “郡主太小看昭王了，他不想做的事，没人逼得了他，就是圣上下旨要他选妃，他也有办法让这选妃大典开展不下去，比如……选妃大典当日，圣上倾向的嘉柔郡主却迟迟不现身？”

        陈榕蓉面色一僵，忆起选妃大典当天，她本早早起来盛装打扮，等待入宫参选，而自己乘坐的马车被人半道劫持，那劫持的人也没进马车，只将马车急速赶到京郊一处山路上便消失了，等她赶回宫中，宴席早已结束……她当时还怀疑是长平县主从中作梗，故意引那县主与自己争吵一番，叫她落得个骄纵无度的传言。当时她听闻殿下未曾选妃，圣上也同意推迟大典，周围姐妹纷纷预祝她，说她定是殿下要选的人，她竟然还当真以为殿下是因为她没有来才推迟了选妃……她从未想过，也许是殿下故意拖延了她，叫她错过了选妃大典

        “不，这不可能，”陈榕蓉还是不愿相信，“他若真的不愿选妃，为何不干脆请圣上收回成命，反而是要推迟选妃大典呢？”

        “因为……我啊，”花游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面上毫无羞赧之色，自信地说道：“因为当时我已被他寻回，只是尚在昏睡中，他不是不选，他是在等我醒来再选。”

        “你？”陈榕蓉冷哼一声。“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你不过一介医女，身份低贱如斯，毫无身家背景，即便殿下不选我，圣上定也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医女为正妃，我经营多年，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身份能够与应天王府相配，能入得了殿下的眼，你未免将选妃之事想得太过简单了。”

        “嗯……你可能忘了，当今太子曾经得了一个怪病，太医当时束手无策，最后是我治好了他，而且我不仅治好了太子，我还一箭双雕治好了昭王。”

        说到这里，花游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摇摇头说道：“哦不对，你应该不会忘记才对，你不是为了确保我一命呜呼，还让花瑶连夜过来为我送上一份大礼，唉……我至今还记得那一份桂花糖糕可真好吃啊，可惜当时我性命垂危、能力全失，已经无法抵御掺在里头的毒药了……”

        陈榕蓉脸色铁青，抿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竟然还是死不成，那么接下来你猜殿下会否为我向圣上请功讨要封赏呢？一个是未来的帝王，一个是□□的王爷，圣上万一也封个县主给我做做呢？那么既然长平县主可以角逐选妃，而我这个神医县主是不是也可以参选呢？”

        陈榕蓉豁然抬头看她，目光中满是惊惧无措，“殿下早就为你在打算了……不，他不能这么对我……我为他……我为他……”

        “你不必惊慌，”花游打断了她，继续说道，“我可没空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打击你，我只是叫你知道，你的名声，你的地位，甚至于你的竞争对手，你都算到了，偏偏却漏了最重要的那位，始终将他当成高高在上无知无觉的一个人，而我就不一样了，我对他了解得比你多，完全可以帮你补上这一疏漏，如此你就真的胜券在握了哦。”

        陈榕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冷笑一声，“呵呵，你既已知道我的手段却还会愿意帮我，连殿下都可以作为你的筹码，那么定然这个忙也不是白帮了？”

        花游眸光微闪，睫毛轻颤几瞬，嫣然一笑说道：“郡主聪慧，既然如此，我们谈个交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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