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王府（七）

“俗谚云，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新安府做花朝节在二月二，不想青州倒是二月十二。托郡主的福气，我这回可是来着了，一年之中，竟过了两个花朝。”

        崔滢走路很有自己的特色，看似优雅从容，流水行云，其实步速比一般女子要大一些，有些隐约的杀伐果决。走几步不觉得，多走一段，寻常女子就要觉得吃力。譬如崔沁，此时就落在后面。

        陈娇娘却能面不改色地跟上她的脚步，还能自如地开玩笑，笑起来也没有拿团扇遮住半张脸，略厚的嘴唇高高弯起，半张脸似乎都浸透欢乐高兴的劲头。

        崔滢看着她的笑脸，忍不住心中亲切。

        前生她在王府跌落尘埃，无数人都有意无意赶来踩上一脚。就是今日在坐这些斯斯文文的闺秀，便有几位器量小的，特意找机会去王府见她，显示念旧的高义，又送几样不值钱的小礼物，回头就在一应聚会上以她为谈资，她的境遇、衣饰、仆人、言语，甚至她院子里长的花花草草，都能让人们生出茫茫多的议论。

        “这位以前骄傲美艳如凤凰的郡主，如今可落拓成什么样子了！”

        “哎呀呀，她院子里那三两株菊花，就跟城外路边的野花似的，看着就没精神，真是物似主人形。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这话可是说岔了，她本就不是凤凰，鸠占鹊巢罢了。如今才是物归原位，打回原形。”

        崔滢自然不知道这些聚会的详情，是崔沁回到府里，专程派人去她院子里转告的。

        崔沁自觉自己是一片好意，让崔滢有自知之明，知道外头是什么风向，就不要非出去抛头露面了，那纯属自取其辱。

        众生百态，那段日子里崔滢见得多了。偏是这位泼辣爽利、心术不正的陈娇娘，从没干过这种落井下石的事，甚至在崔滢落魄之后，她一次都没有在崔滢的小院子里出现过。

        崔滢疑心，大约是陈娇娘忙着在外面敛财，眼中都是自己的事业，日日计算自己的进项，自然对这种损人不利己、毫无好处的事情缺乏兴趣。

        虽然陈娇娘的“事业”十分愚蠢且不道德，然而就个人而言，崔滢真心觉得，对比那些假惺惺的“朋友”，这位弟妹的冷淡反而更容易让人接受。

        于是今日很有耐心与她说笑：“百花仙子见了你两回，多半认得比别人都牢靠，一定会好好保佑你，今年有好消息。”

        “郡主说什么话来？我却不太听得懂。”陈娇娘故作羞涩地扭过头去，她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娘却笑了起来：“多谢郡主吉言。若真应了郡主的话，我家姑娘一定好好封一份大礼，答谢郡主。”

        崔滢微微一挑眉，笑道：“这位是谁呀？”

        “这是我的乳娘，顾大娘，她从小带大我的，疼我得紧。郡主别怪她插嘴。”

        今日城中小姐姑娘们聚会，多有带乳母嬷嬷的。别人的乳母常有偷懒耍滑，自去吃喝玩乐的。这位顾大娘却一直跟在陈娇娘身后，替她打点饮食，有时还能借着老仆的身份替她姑娘接嘴回话，便如此刻一样。

        崔滢从这位顾大娘的神情中看出来，她实在是真心疼爱陈娇娘。看着娇娘时，眼中慈爱光辉一如王妃。

        可是，到了后来，这位顾大娘终究也辜负了她一手带大的姑娘。她潜逃异地他乡，若是知道娇娘的死讯，不知该是何种心情？

        崔滢心情有些消沉。陈娇娘很快看出来，笑着一指前方的花园，“郡主，她们都在那里围着扑蝶玩呢。我们也过去吧。”

        数十步开外，果然有女子们惊呼笑闹声音，如同清晨森林百鸟争鸣，“桂儿，快，那里有只大白翅膀，带绿眼睛花纹的，就在那朵芍药边上，你快去，扑住它。”

        “桂儿桂儿，快来这里，梅树上头，有只好大蝴蝶，颜色可爱得紧，跟那梅花一样好看，你快去捉住它。”

        “桂儿你不用来了，唐姑娘去捉住了，唐姑娘可太厉害了，这么高的树，一下子就爬上去。”

        “今年的优胜者不是桂儿，就是唐姑娘了。”

        崔滢站住脚，眼角余光见到卞家大嫂会同崔沁，从一条石子通道急匆匆过来，微微一笑：“我就不过去了，你去吧，玩得开心。”

        陈娇娘也瞧见了，猜测她们有什么私密事情要谈，忙矮身告退，又扬眉笑道：“我在新安府做了一回扑蝶大将军，今番在青州，也不能拿让这头衔旁落给了别人。”

        带着乳娘丫头，一径大步朝蝴蝶起落翻飞的地方走去。丫头们边走边掏出扑网，果然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卞家大嫂与崔滢碰头，低声道：“郡主，王府那边传来消息，说王爷大发雷霆之怒，要二公子立马去见他。”

        “崔浩嘛，这会儿多半不在王府。”

        卞家大嫂点头笑道：“郡主怎么就能猜中？二公子果然不在，他的丫头说，他一刻钟前接到朋友邀约，临时出府了。”

        崔沁不解地问：“郡主，我们不是去家庙吗？这里头关阿浩什么事呀？”

        “我也不太知道。”崔滢随口答了一句，卞家大嫂神情微妙地飞快看了崔沁一眼。

        崔滢又问：“家庙那头，可已经准备妥当？”

        “一切都按郡主的吩咐，准备妥当。”

        “好，我们这便出发。锦绣园里头，还请卞嫂子代为遮掩一二。”

        “这个自然，郡主放心。”卞家大嫂答应下来。她是卞家长媳，日常管理内务，行事颇有章法，她答应下来的事，崔滢十分放心。

        卞家安排了一辆别无任何装饰的二轮马车在西角门候着，拉车的是个瘦高个子的男子，灰衣裋褐，带着斗笠，帽檐压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张胡子拉碴的嘴。

        “这是府里新招来的马夫，没人见过。”卞大嫂低声解释。

        崔滢一挑眉，没有说话。

        这固然是为了遵照她的吩咐，隐秘行事，但卞家未必便没有怕担责任、尽量撇清的考虑。若是王爷知道了，卞家就能把事情往这个新招来的、不知来路深浅的马夫身上推。

        可是，车上坐着的都是几个女子，若是这马夫半路上起了什么龌蹉心思……

        卞家大嫂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硬着头皮继续交代：“郡主放心，阿玉亲自考察过这人，不太说话，做事挺实在的，没什么坏心思。”压低声音道：“阿玉查过他的户籍，家里有老有小，想来不会做贼。”

        “不行，太冒险了。今天不过去了。”崔滢冷冷道。

        崔沁一下子急了，眼圈瞬间发红，“郡主，都说好了的事情，我，我盼了两天……”

        崔滢看着她，神情似嘲非嘲：“阿沁，这可不能怪我。我是你姐姐，自然一心帮你。可你的好大嫂和好夫婿，似乎别有些想法。”

        崔沁一怔，回头看着卞大嫂：“大嫂，你们有什么想法？”

        “误会，误会。”卞大嫂涨红着脸，有些狼狈，“郡主实在是误会了。沁姑娘与阿玉的亲事一早已经定下。不怕说句托大的话，我看沁姑娘，就当是看自家人一样的。钱夫人一时遭了些小人困厄，阿玉和卞家自然是感同身受，跟沁姑娘一样，急得不行。”

        崔沁反应过来：“你们怕我娘出事，连累你们卞家？”

        指着卞大嫂，一时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眼睛里泪水打转，眼圈通红。

        卞大嫂一边喊着冤枉，一边赔笑：“要不这样，今日做扑蝶会，园子里头抽调了许多家丁，我让他们扮做商队跟在后面，不怕那马夫起什么歹心。”

        崔滢皱眉，心头一时拿捏不定。她急着去家庙找钱妃，自然不是如她声称的那样，都是一片心为了崔沁考虑。一则是为了跟崔浩的赌约，二则是为了她自己的身世来历。

        为了这个机会，她这几日精神一直高度紧张，计算崔浩、王爷、王妃，甚至包括崔沁的反应，设计出连环计，终于引开崔浩和王爷的人，家庙此时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若是错过今日，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单独见钱妃。

        崔沁含泪看着她，显然已经失了主见，唯她马首是瞻。

        她沉吟半晌，正要开口说话。那马夫却等得不耐烦了，冷冷出声：“贵人们可商议好了？”

        迎春已经和暖的气候，被他声音一冻，好似回到数九寒天。

        崔滢蓦然睁大眼睛，似是不敢置信。她慢慢扭过脖子，望着卞家大嫂：“这人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做唐穆。”

        崔滢沉默一会儿，方开口道：“……既然是大嫂和卞公子做保，那我们就勉为其难，让这位唐穆拉车吧。家丁也不用带了。家庙地处偏僻，这许多人一过去，容易招眼。”

        卞家大嫂松了口大，笑着打包票：“郡主放心，有事尽管找我。”

        按照崔滢的事先安排，她和崔沁每人只带一个丫鬟，海月和梅香，一行四人加车夫，悄悄离开锦绣园。

        半柱香的功夫，海月在车厢里悄声说：“姑娘，我看见二公子骑着马，带着三四个人，急急朝锦绣园方向过去了。”

        崔滢微微一笑：“他来得正好。锦绣园里，早有人等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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