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走出家门，温钏宁意识到，这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不讲道理”地对父母说话。

        一直以来，她被教导的是“要听爸妈的话”、“爸妈不会害你”。

        兴许也有自身优柔寡断的原因，长期以来，她在诸多大事上被父母拿捏着。

        小时候，她并不喜欢钢琴和舞蹈，但是母亲认为学钢琴、学舞蹈才有助于培养她的气质，坚持一定要她学。

        高考后，她想去省外念书，父母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女孩子没必要去那么远”。

        选专业时，她想选自己感兴趣的社会学，父母一定要她改成财务管理，说是“女生学这个好找工作”。

        温钏宁觉得自己一路走来，一路都在被父母安排。她并非没有逆反之心，只是总在父母打感情牌后妥协。

        一直以来，父母的教育让她觉得只有她“听话、乖巧、懂事”，她才值得被爱。

        温钏宁不敢太过激烈的反抗父母，她也曾真心实意心疼父母的辛劳与付出，而对方却利用她的不忍作为攻击她的匕首。

        父母残忍，她也太过懦弱。

        看到父母对儿子的无条件溺爱后，她才意识到：原来真正的爱是不需要条件的，自己从小时候就学会的察言观色，在另一个孩子面前成为了笑话。

        温钏宁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

        搅动着咖啡杯的小勺子，她想到刚刚温润林气急败坏地问她是不是还在惦记邵远。

        为什么最近这么多人提起他？周戈也是，温润林也是。

        他们兴许觉得她还在对邵远旧情难忘，但其实真的没有。

        温钏宁和邵远是大学同学，她在经管学院，邵远则在信息科学技术学院。

        两人是在联谊会上认识的，在朋友的撮合下越走越近，顺水推舟地在一起。邵远因外貌出众和学业优秀，在学校里算得上“风云人物”，两人因为外貌般配还一度被称作“金童玉女”。

        两人家世背景极为相似，在天骄之子汇集的大学里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

        临近毕业，温钏宁本有继续读研的打算，但父母一个说着“只要你想读，家里砸锅卖铁都供你读”，另一个说着“最近几年咱们家没挣多少钱，你看能不能早点出来工作补贴家用”。

        温钏宁那时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怀上二胎，只清楚在这样的情形下，如若她还坚持要读研，怕是会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邵远一心想去首都发展，听到温钏宁也打算先找工作，怂恿她也去大城市寻找机会。

        怀揣着和心上人共同奋斗的心愿，温钏宁投递了不少简历，也拿到了几个自己比较满意的offer。

        本着“不问不说”的态度，温钏宁担心自己的计划会被腰斩，索性没告诉父母自己的打算，想着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

        温润林和萧棠一心扑在养胎上，临近温钏宁毕业才想起询问她毕业后的去向。

        温钏宁支支吾吾交代了自己的去向，无异于在湖水中投下一颗惊雷。

        温润林其实已经着手在给她物色对象。因为长得漂亮加上学历优秀，早已有不少人在打探，试图给温钏宁介绍另一半。

        但是温润林怎会轻易就瞧上那些人？他有自己的宏伟蓝图。

        相貌、身高、人品在他这里都是次要的，家世和财力才是他考虑的第一位。

        况且他也要为二胎考虑不是吗？已经悄摸找熟人看过了，指定是个男娃。女儿嫁个有钱人家，将来还能帮衬家里，未来女婿照顾自己小舅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温润林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外貌、学历这些咱都有，不稀罕人家的，谁敢说自己不重视经济条件？”

        听到温钏宁说自己要去北京工作，温润林顿时脑子“嗡——”地一声。

        他比谁都清楚，一旦温钏宁走出他的控制范围，想把她再揪回来难上加难，到时候自己的一派计划统统都会变成纸上谈兵，先前对女儿的栽培也会变成无法收回的投资。

        他抢过电话：“不行，绝对不行！给我立刻回江宁来！”

        温钏宁在父母逼问下，才透露出自己其实是想和男友在同一城市工作。

        温家夫妻大惊失色，温润林笃定：一定是这小子哄骗女儿和他去北京。

        转念又想，指不定这人条件不错，于是让女儿说说对方条件他再做定夺。

        结果自然不必提，温润林一听邵远的家庭条件和自家相差无几，顿时脸就拉下来了：“不行，给我立刻分手，然后赶紧回江宁来。”

        温钏宁自是不肯，她辛辛苦苦找到的工作，怎么能轻易放弃？

        她向父亲陈述这份工作的薪资水平和发展前景，试图用这些来说服温润林。

        温润林只觉得：工资再高能高到哪去？不如找个富家子弟，一嫁解千愁。

        无论怎么说，温润林都不同意，温钏宁只能撂下话：“不管怎样，北京我是去定了，我是不会回江宁的。”

        人们不是常说，和子女的博弈中，父母永远是输的一方吗？温钏宁撂完话后心里也内疚难安，觉得自己似乎在利用父母的爱。

        临近去北京的日子，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

        温润林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地说道：“小钏，你快回来吧，你妈晕倒了，医生说情况很危险！”

        温钏宁信以为真，收拾行囊匆匆回家后，才发现母亲大腹便便在家安胎，什么事也没有。

        还来不及对萧棠怀孕一事震惊，她生气地质问温润林为什么要撒谎，温润林毫无愧疚之心：“我不这么说，你能乖乖回来？”

        话里话外是一种自己对女儿掌控得明明白白的得意。

        温钏宁充斥着被欺骗的痛苦，拿起行李箱就要走。

        萧棠把她喊到床边，泪如雨下：“爸爸妈妈难道不想你找到好工作吗？我们是担心你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没人照顾，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我每天看到媒体报道的那些独居女孩出事的新闻，我就会想到你，如果我唯一的女儿遇到危险，我又该怎么办？”

        温钏宁被萧棠的温情打动，忍不住跟着掉泪。

        “我的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谈恋爱也不告诉妈妈了。”萧棠抚摸着她的头发，“妈妈相信你的眼光，但是这个社会太黑暗了，有些人很会隐藏自己，你又一直这么单纯，爸爸妈妈担心你会被人骗。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妈妈是真的为你好，爸爸妈妈永远都不会害你的。”

        “你爸爸其实也有在帮你找工作，我们都希望你能离我们近一点，陪在我们身边。你如果去那么远的地方，妈妈想你了都见不到你……”

        见她微微动摇，萧棠又添了把火：“我也算是高龄产妇了，在手术台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连我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当时的温钏宁内心本就不算坚定，经过萧棠一番话后满心想着的都是：我怎么能这样对我的父母？他们对我那么好、那么关心我，我却要离他们远远的，我真不孝。

        顺理成章地，她放弃了去北京工作的打算，回到江宁的家。

        江宁算得上是二线城市，工作机会也不算少，只是她错过了找工作的最佳时机，处境就显得有些许尴尬。

        温润林的确给她找了份差事，可能还动用了小部分自己的关系，让她在某个小单位做财务——好歹也算个编制，找对象又是个加分项。

        工资少，办公室里同事的斗争却不少，而且丁点大的小事领导就要上纲上线、批评教育。

        温钏宁在那样氛围里日渐抑郁，感觉自己像被巨大的漩涡吸附能量，自己有心想逃却逃不掉。

        她委婉地向温润林表示自己不想在那里工作，自己不喜欢那份工作。

        温润林和萧棠都觉得她在无理取闹：“你知道现在想找份带编制的工作有多难吗？”

        “你爸为你拖了多少关系，你知不知道他要和多少人赔笑才换来你这份工作？”

        “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不要觉得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就多了不起，这份工作多少人想要还得不到呢！你还在这里挑三拣四。”

        温钏宁每天也在无尽地反思：是我太自不量力了吗？我的能力只配得上这样的工作吗？

        她刷朋友圈看到大学同学晒自己在一线城市的靓丽生活时，也难免会产生羡慕的情绪：如果当时我没选择回江宁，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温钏宁刚决定不去北京工作时就告诉了邵远。

        邵远有些许意外，但还是尊重她的选择。

        两人并未马上分手，还是保持着联络的频率。

        大概是温钏宁跟不上邵远的脚步了，两人能聊的内容越来越少，每天除了“吃了吗”、“今天忙吗”之类的话题，都不知道聊什么合适。

        温钏宁抱怨过几次自己的上司事多又计较，但似乎不能引起邵远的共鸣。

        邵远为数不多的分享里，关于“我们领导的女儿”的内容也越来越多。

        从他的只言片语，温钏宁大概能拼凑出对方的形象。

        领导的女儿，家境优越不必赘述，但是这个女生优秀又努力，可以说是生在了别人的终点线还不忘奔跑的人。

        两人的话终止在“她向我表白了”。

        温钏宁一向擅长察言观色，从邵远对女生的赞不绝口就能看出他有多欣赏她。

        留在老家工作、家境一般的大学同学，和家境优越、在大公司工作的领导女儿。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能让自己少奋斗二十年。

        如若邵远对那个女生毫无情意，是不会将她表白的事告诉自己、凭空给自己添堵的。

        温钏宁抱着善始善终的想法回复他：祝福你们。

        然后把邵远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

        可能是分手的战线拉得太长、工作烦人的事太多，温钏宁分手后根本来不及伤感。

        温润林每天在温钏宁耳边旁敲侧击：“异地恋哪里会有前途。”

        “男生变心可快了。”

        温钏宁知道温润林为什么会念叨这些，她不胜其烦：“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

        这个走向很符合温润林的心意，他开始三天两头给温钏宁安排相亲局。

        某一天下班后，温润林给她发来餐厅的订位信息，说晚上一家人要在那聚餐，让她下班后直接去就行。

        温钏宁自然不懂他的小九九，还以为只是单纯的下馆子。

        到那之后，包厢里坐着的是一个陌生男子，桌上已经摆好各类菜品。温钏宁以为自己走错了包厢，连忙道歉准备离开。

        对方却叫住她：“你是温钏宁吧？”

        “啊，是的。”温钏宁很疑惑对方为何会知道她的名字，“您是？”

        “我叫周韬，咱们不是约好今天在这相亲的吗？你爸妈没告诉你？”对方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

        温钏宁很快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刚想开口和对方道歉并说清楚自己也不知道这回事，温润林正好打来电话：“这个男生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你可别搞砸了，你要是敢丢我的脸试试看。”

        温钏宁后来多次后悔，她应该在第一次被安排这种局的时候就撂摊子走人，温润林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她的底线。

        当时她顾及到父母脸面，只能坐下来应付。

        周韬的长相只能算是中等水平，从他的自我介绍大概能知道他的职业是医生，父母则是经商的。

        和她的拘谨不同，对方显然很放得开，对自身条件在相亲市场的分量也很有自信：“老实说，一开始介绍人给我看你的资料的时候，我是不太满意的。毕竟我也是个医生，工作比较忙，我更希望找一个能顾家的老婆，最好是个老师，以后还能教育孩子。”

        温钏宁忍住内心的不适，勉强笑了下。

        “不过我看你照片上还可以，学历也不错，所以想着看一看再说。”周韬说道。

        温钏宁的手紧紧握着杯子，没有说话。

        周韬似乎看不出她的抵触情绪，自顾自道：“菜都凉了，别客气赶紧吃。”说着一边给她夹菜。

        周韬又说：“结婚后你能把工作辞了吗？我看你那份工作好像也一般般。我爸妈想早点抱孙子，结婚之后肯定得赶紧生孩子。”

        温钏宁心中不适：“我没有辞职的打算。”

        “你不辞职以后谁带孩子啊？”周韬理所应当道，“钱的话你不用担心，每个月我们家都会给你生活费的，但是你把钱具体用在哪儿最好记下来。”

        “而且说实话，你长得太漂亮了，结婚后如果还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也不太合适吧。”周韬笑着说道。

        温钏宁食不下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糊弄完那个相亲局的。

        吃完饭，两人站起身准备离开时，温钏宁才注意到此人的身高比自己矮了一截不止。

        她也没打算再说什么，毕竟她觉得两人以后不可能再往来了，周韬却说：“你说你一个女生，长那么高像什么话，长太高的女生很难找到对象的。”

        温钏宁不想和他纠缠，走到柜台准备付钱。

        周韬拦住她：“让女孩子付钱算怎么回事，付钱这事还是我来吧。”

        周围的服务员都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走到门口后，周韬才说：“毕竟咱们也是第一次见面，还是aa比较好。要不咱们加个微信，你把钱转我微信上？有个微信以后也方便联系。”

        温钏宁此时对这人的印象已经差到极致，她不想加微信留下后患，于是要了对方支付宝账号当场转钱给他。

        回到家后，温钏宁严肃地对温润林说：“不要再自作主张给我介绍对象了，我现在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温润林急了：“你都二十三了，不找对象怎么行？到了三十岁就没人要了！”

        “我自己心里有数，而且你这介绍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温钏宁也很生气。

        听完温钏宁的描述，温润林非但不生气，反而还说：“人家说的也有道理啊，相夫教子就是女人天经地义该做的，从古至今传承到现在一定有它的道理在里面。哎呀，他说得也对，早知道当初应该让你去读师范，现在找对象人家都喜欢找当老师的女孩子。”

        温钏宁觉得自己简直对牛弹琴：“我不和你说了！以后你再给我搞这种相亲，就别怪我丢你的脸。”

        眼看着父女二人马上要掐起来，萧棠连忙叫唤起来：“哎哟，我肚子疼……”

        温润林赶忙上去照看：“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转头又骂温钏宁：“都是被你给气的！”

        温钏宁躲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难道这就是她的归宿吗？被父母安排着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然后按照既定的路径生孩子、照顾孩子，一直到死。

        之后温润林也收敛了一阵，更多是因为萧棠的预产期快到了，他没心思再捣鼓相亲局。

        温谦修出生后，父母满门心思扑在这个儿子身上。

        家里没钱请保姆，温润林只会嚷嚷不会做事，温钏宁被迫担起这个责任。洗衣、做饭姑且不提，偶尔半夜这个孩子哭闹，她还要被叫醒去安抚孩子。

        温钏宁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做这些事？

        夫妇二人理直气壮：“他是你弟弟，你不照顾谁照顾？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和你最亲的就是这个弟弟了。”

        她隐约觉得不对，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随着孩子长大，她的空间也越来越少，房间里堆满了不属于她的物件。

        每天打开房门的瞬间，她并没有“终于回家了”这样松一口气的感觉，只能想到无尽的家务、杂乱的房间、婴儿的哭啼。

        回家，像是回到第二个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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