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彩虹

汤夏走到约定好的店里时还有五分钟才下课，便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着等许子廷，边等边看窗外的人。

        学校门口的路上有许多小摊小贩，又因为五中学生中住读生占大部分，故而定睛一看那些小摊小贩大多都是村农挑了自家田园里的菜来卖的，或者妇女坐在小板凳上削荸荠、卖草莓。受众大多指向学校教职工。

        偶尔有一些退休的教职工优哉游哉地出来下馆子，或者蹬着自行车去接上了补习班的孙子孙女。

        汤夏想起清明上河图，心想是不是清明上河图中的百姓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一幅画中、一段历史里。

        下课铃响起，渐渐地有老师出校门，汤夏伸长脖子等许子廷。

        结果过了五分钟他还没出来，汤夏脖子都酸了，心里忿忿不平地想:这要是自己肯定迫不及待地就冲出校门了，他该不会在拖堂吧，什么人呐！

        被怀疑拖堂的许老师却是被学生拖堂了。

        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学霸自己不急着吃完饭也就算了，竟然拉着许子廷一张卷子从正面翻到反面问了三个问题，并且其中两题他自己还写对了。许子廷刚开始还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不需要想那么多以及一些隐藏的限制条件，后来看学生也没打算就此算了，便坦诚道：“我还有事，你好好思考了我下次再跟你讲。”

        于是许老师终于得以逃脱。

        汤夏从他还没走到校门还是个小黑点的时候就看到他了，看到他匆匆地走过来，匆匆跟门卫大爷打了个招呼，走近饭店看到玻璃窗旁的汤夏，招了招手，汤夏也隔着玻璃对他挥了挥手。

        “等很久了吗？”店面不算大，许子廷一推门便问道。

        十几分钟而已，汤夏摇了摇头：“还好，你拖堂啦？”

        许子廷苦笑着摇了摇头：“被学生拉住问问题了。”

        汤夏一听他讲话就想笑，又不好表现得太傻，便始终保持着微笑。

        “点了吗，吃什么？”许子廷看着贴在墙上的菜单问道。

        汤夏也偏着头去看菜单，稍微思考了下：“西红柿炒蛋木桶饭吧。”汤夏最爱吃奶奶炒的西红柿炒蛋了，晚饭也想吃点清爽的。

        谁知许子廷却一啧声，依旧看着菜单对汤夏道：“选个贵的撒，我请你吃你就点点好的。”

        许子廷以为她毕竟小姑娘害羞，不好意思敞开了点单。

        汤夏愣了愣，倒真没想到那层去，不过汤夏一向是很听许老师的话的，也没多解释，笑道：“行吧，许老板大气，你吃啥我吃啥行不？”

        许子廷没再像上次那样打趣她没主见，点点头，对老板点单：“两份孜然牛肉，再加两个蛋。”

        点完单坐到汤夏对面，他们身侧就是能看到外面街道的玻璃。

        “我给你发的彩虹你看到了么？”汤夏主动挑起话题。

        许子廷先给汤夏倒了杯凉茶，再给自己倒了杯，点点头：“看到了。”

        汤夏也不在意他为什么看到了没回，继续自卖自夸：“我拍的，绝不绝？”

        许子廷抿了一口茶，赞同道：“太绝了。”

        汤夏也不管他的语气毫无起伏状似敷衍，沾沾自喜道：“你说那张照片能卖多少钱？”

        许子廷捧场：“视觉中国，800万。”

        汤夏很受用，笑得眉毛都扬起来：“呜呼~发达咯~”

        许子廷左手环抱胸前，端着右臂胳膊肘，靠着椅背，右手端着塑料杯底，一口一口往嘴里送茶，眼带笑意地看着她，像看一个活泼灵动的小女孩，但他知道小女孩的背后不是温馨的童话故事。

        汤夏什么都问，像人口普查，问他是哪里人，哪里上的大学，为啥学数学，怎么到五中来教书。

        许子廷就像对待一个新认识的朋友那样，一个一个诚实作答：“洪安县人，你应该没去过，很偏的地方，盛产莲藕”汤夏点点头，表示她在听，她确实只听说过这个地方、没去过，许子廷继续道：“上的本地师范，数学学得好所以学数学”，这话有点绕口，他自己都笑了：“毕业后被分配到五中就来了，待着还可以，就一直留着了。”说完摇摇头自嘲：“我是没什么志向了这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说完定定地看向汤夏，褐色的瞳孔折射出晶亮的光：“你们不一样，你们以后都会比我们要好得多。”

        汤夏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沮丧于他把自己划分为“你们”，不知道“们”在哪里，大抵是把自己和他其他的学生归为一类，而他把自己归为“我们”，“们”是五中里的教职工们，他把自己放到里面，和“他们”划分了楚河界限。

        汤夏倔强道：“我觉得这儿挺好的。”

        许子廷苦笑：“没想到我送出去的学生还能回到我身边。”

        汤夏皱了皱眉头，不喜欢他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说出来的话带了些跟自己赌的气：“你身边怎么了？我觉得你也挺好的。”

        汤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在桌底下交缠在一起的手指，继续不解道：“为什么对美好生活的定义，以及应届生的去向，都要有一个标准答案呢？为什么一定要随大众呢？大家都往大城市跑，大城市都要喘不过气啦，如果我是大城市，我一定想把这些人一脚踢开。我觉得在这儿就挺好的，起码现在我觉得挺好的，如果你是在劝我那就不用啦，因为今天下午看窗外的大雨我都觉得很幸福。”汤夏抬头，怕“幸福”一词太肉麻，眨着眼睛加重语气真诚道：“真的！”

        许子廷想起她躲雨的样子，笑了笑。

        汤夏看他笑了也就放松下来，嘿嘿笑道：“并且现在还有人陪我吃饭，我才不要去所谓的更好的地方嘞，这里就很好啦！”

        木桶饭被老板端到面前，打断了他们俩的交谈，汤夏对着香喷喷的木桶饭哇了一声，好似把严肃话题抛之脑后了。

        孜然的香味直冲鼻子，许子廷在心里反思自己：确实啊，这样一顿饭怎么不算好呢。

        汤夏吃饭的时候还是边讲边吃，沾着油的嘴巴上下翻飞、不带停的，对于许子廷这个人，她是想到啥问啥。

        “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汤夏往嘴里送了一块肉，抬眼问他。

        已经回答了一共带过几个班、考的最好的学生去了哪个大学、喜欢吃的菜、喜欢吃的水果、没课的时候会干嘛、放假的时候会干嘛等等问题的许子廷，忙着回答问题饭都只动了一点。

        汤夏倒好，甩下一个问题留着耳朵就埋头苦吃，饭已经被她快挖到底了。

        许子廷反问她：“那你为什么叫汤夏？”

        “夏天出生的啊因为。”汤夏心想许老师该不会是傻了吧，这么明显的原因。

        许子廷本意是想让她自己听听这个问题是有多么无聊，没想到她回答得如此理所应道，反倒像自己很木讷笨拙似的，只有无奈地再度放下筷子回答道：“本来我的廷是再加个雨字头的霆，也是因为我出生那天下了雨。小时候因为这个字笔划太多总写不好被老师批评，我还经常发烦。”

        汤夏觉得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又想象了一下小时候的许老师嘟着嘴巴发烦的模样，笑了笑，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问道：“所以就去掉雨字头啦？”

        许子廷摇摇头：“才没有呢，这个名字花钱找人取的，我妈才不会因为我闹两下就给我改了。”

        汤夏像一个听故事听入迷了的小孩，很有代入感地问：“那后来怎么改了。”

        许子廷也觉得自己讲故事的方法很引人入胜，对汤夏的反应很满意：“我五岁的时候我们村里闹了洪灾，好多庄稼都颗粒无收，后来村长闹心得不行去找人算命，算命的说村里小孩儿名字里带水的太多了招来了水灾。”

        汤夏索性饭也不吃了，像在听古旧画本里的故事，恍然大悟道：“哦~”

        许子廷也正说到兴头上，继续道：“当时我有个同学名字里有一个淼字，就三水堆一起那个字。”

        汤夏点点头表示了解。

        “后来他就把淼改成炎了，两个火的炎。”

        汤夏乐呵起来，已经猜到了结局。

        许子廷也像在说一件怪事：“结果第二年又好多天不下雨！险些发旱灾，你说巧不巧？”

        汤夏就着一口凉茶点了点头，像个专业的捧哏：“还真巧！”

        “大家都说他多亏是两个火，要是三个火准得干旱！”许子廷说完发现汤夏已经吃饱喝足拍肚皮了，而看自己只顾着说了，还剩好多没吃，于是心里暗暗白了他一眼，再也不说话，闷头吃起饭来。

        汤夏则转头继续看窗外，偶尔自言自语似地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什么卖菜的大妈袖套一样一只啦、菜市场的杂货店趁雨天偷偷给雨伞涨价还要写促销两个字啦、烧饼店的儿子下学回家给店里帮忙啦

        汤夏看到什么说什么，好像只是为了不让空气安静，也不要求许子廷有什么回答，他低头吃饭看不到的景色她帮他看就好。

        饭后天渐暗，两人吃饱喝足走出饭店，路上碰到好多老师，很多汤夏都不认得，许子廷便打着招呼给他们做介绍：“这是数学组新来的汤老师”，然后再告诉汤夏这是教某某学科的某某老师。

        老师们都很和善，不拘泥于辈分都叫她汤老师，她诚惶诚恐地摆摆手：“叫我小汤或者小夏就好了。”

        汤夏本来担心传出去点什么不好听的给许老师徒增烦恼，但发现老师们都好像没有那个意思，汤夏琢磨着估计都还把她当小孩看，又或许才偶尔遇见一次实在不足挂心，又或许只是不当面说罢了。

        不过怎样都好，汤夏不愿意再多想，她现在这样跟许老师，就很好。

        本来汤夏试探地问了一下许子廷要不要饭后在操场散散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还是要给十七中的侄子补奥数，汤夏表示可以理解，两人便在岔路口挥手拜拜后各回各家了。

        汤夏走上楼梯的时候心里臭屁地想到大学在校时会送女友到女寝楼下的各类情侣们，心里乐开一朵小花。

        完全把许子廷回家要经过她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汤夏洗完澡躺在床上只开了一盏暗黄的小灯，回想今天一天的事情美好得在床上滚了两圈。摸到枕头边的手机照例刷刷朋友圈，看到刷屏朋友圈的各角度的大彩虹，汤夏一一点赞，刷着刷着刷到一张拍得特别好的彩虹，底下有许多共同好友点了赞，汤夏正点开图片外右下角的三个点准备点赞，猛然发觉：这不是我在房间拍的吗？谁盗图啊？

        紧接着想到自己并没有发朋友圈，只把这张图发给了许子廷，不可置信地看到头像和备注，是小狗茶壶和一个简单的“许”字，他的配文是周杰伦的一句歌词，汤夏看着都要在心里唱出来：哪里有彩虹告诉我。

        汤夏在狂躁的心跳声中坚定的点了赞。

        底下的老师回复得像中老年人团建，一水的大拇指。

        汤夏想了想，打下评论：“能不能把我的愿望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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