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旧恨新愁

此行一十八人一路御剑北行，云端之上万物苍茫，来处去处何其相似。待到红日高悬，层层叠叠的碧霄山脉终于隐约浮现在远方的雾霭之中。那人与莫执并肩队首，一众小辈紧随其后，路途迢迢却极为安静，弟子们在掌门身边自是不敢多言，可莫执与那人也再未多说半个字。

    那人心里远不及他的表情一般平静，自他看到碧霄的那一刻起，便清楚自己再难离去，两百年来他从未如此清醒过，不由自嘲：“逃离这里时是何等义无反顾，可这颗心终究从未离开，这些年究竟是在逃避什么呢？”

    终于当碧霄正殿清清楚楚现于视野，那人心下一叹：“碧霄山，我回来了！”

    碧霄山坐落于东方东敖国，立于碧霄山的碧霄派乃是当今天下仙门第一大宗派，自创立至今已有一千三百余年，其创派始祖姓简名元清，世称元清祖师，其来历师承直至今日仍无从考证，只知其剑法玄妙，普天之下少逢敌手，且为宽厚仁德，乱世之中扶危济困，以致到了今时今日仍受世人敬仰。如今碧霄派正是第四代弟子莫执执掌门户，这莫执继承了先师遗风，为各大门派所推崇。

    碧霄派既被尊为众派之首，对其弟子要求自是严厉。每日寅末起身，亥初洗漱，打坐、听训、习文、修行更是一日不辍，正是习武先修德，故而历代碧霄弟子的修为虽有高低，但一言一行、为人处世都有法可循，少有偏颇。

    天边一片金光奕奕，湛蓝的天空下，碧霄山一派热闹。碧霄派正殿建于碧霄山清平顶，远远观之，正是祥云盖顶青云环绕，恰如神仙洞府飘然云端，正殿前五十余级台阶如飞瀑般倾泻而下，偌大的圆形演武场好似汇聚而成的一方湖水，铺展开来，此刻金色的阳光铺在演武场灰白色砖石上，十六根祥云浮雕的月白色立柱恍若十六把宝剑，直插入云，好一派肃穆祥和的景象。

    卯时初刻，旭日渐升，演武场中千余弟子身着练武服，上千宝剑如流光舞动，呼和声震天撼地。忽而一道白光自山巅上空缓缓落下，正是归来的莫执一行。

    众弟子知是掌门归来，齐齐跪拜：“拜见掌门！”其中早有人好奇地抬头探看，目光尽数所在掌门身边脚步稳健之人，但觉此人虽衣着朴素，眉宇间的庄严肃穆却着实令人敬畏。

    莫执抬臂示意众弟子起身，沉声道：“此人乃我碧霄派弟子萧雨，汝等师叔，众弟子拜见。”语气中暗含激动。而因萧雨此人素日里只活在层出不穷的传说里，众弟子早将他视作神仙般的人物，如今得见真人，哪有不好奇兴奋的。

    萧雨闻得“师叔”这称呼，心头一震却又一痛，踌躇间未发一语，向莫执作礼拜退后，便准备独自离去。哪知正是此时，南边天际骤然黑烟迭起，好似传说话本里的妖魔乘风疾行，一时间，轰隆隆阵人肝胆、黑压压摄人心魄，声势浩大、气势汹汹。

    自天边那团黑云出现起，莫执一双怒目便不曾挪开半刻，“云诡阁”三个字从喉咙深处低吼而出，现下不需只言片语，只这三个字就足够让他逼近失去理智，他恨不能将之一剑刺穿，直取“妖魔”首级。

    萧雨立于莫执身侧，却是淡然，波澜不惊的眸子里乘着的似乎是一朵云、又或是一团柳絮，衔着几许惆怅，反倒是他身后的碧霄派弟子们，与云诡阁之人素未谋面，却是一派怒目似火、杀气腾腾。

    滚滚黑烟转瞬即至，漫天杀声中直直砸在演武场南缘，碧霄众弟子手中宝剑“嗅”到杀气，千余剑锋齐指向前。哪料黑烟尚未退去，一个温柔阴冷的声音便幽幽传来：“莫执，多年不见，还是这般正义凛然，越发威风了！”

    听到是一女子声音，众人宝剑陡然一震，此人是谁不言而喻。再观莫执，已恍若一尊雕像，而萧雨波澜不惊的神色似乎未变，但双颊已惨白如纸，一柄银色宝剑不知何时现于身侧，剑鞘之上金光笼罩，金光下的身影却不可察地隐隐颤抖。

    黑色妖烟渐渐褪去，演武场南边已被覆了黑压压一片，浩浩荡荡四五百“凶恶煞神”手提刀斧勾叉，怒视向北。

    “萧雨，我可是特意来庆贺你回山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忘得可都忘了？”女子的声音再次划过沉寂传来。

    莫执眼皮压的极低，分明已察觉萧雨颤动的身形，咬牙质问道：“漪澜，你所为何来？”

    那名唤漪澜的女子冷冷一笑，极尽妖媚：“探探故人，顺便取些东西。”

    听那妖女气焰嚣张，碧霄众弟子的怒气中更增十二分杀气，其中立于队首，名唤林慕云者大声呵斥道：“妖女！掌门在此，休要猖狂！”

    “竖子无礼，滚！”漪澜猛然坐起，目露凶光，但见她广袖一挥，一簇青色火焰直奔林慕云面门冲去。

    林慕云见那火焰来势凶猛，立即拔剑奋力格挡，就在两方将遇的瞬间，一道金光闪过，震得那青焰躁动不安，只片刻便将之击散，而后那金光又是一闪，竟是收回萧雨手中的剑鞘。

    萧雨双目低垂，即使出了手也不去看那漪澜，只问出一句：“你......要取什么？”

    漪澜仰头大笑：“终于肯露面了！萧雨，这些年我日思夜想的你以为是什么？正是你这条命！”

    “你！”萧雨双目漫上赤红，奔涌的情绪已压抑到极致。

    漪澜却不愿再多废话，催动体内真气，红润的面色骤然一变，五条青色藤萝花纹自脖颈极速蔓延而上，直至眼角，将整片眼瞳也浸染成一片青绿，而那眼瞳正中一点紫色，初时不过花粉大小，此时已绽放成两朵紫花，但见她周身青光奕奕，双足在步撵架上借力一蹬，即踏着滚滚青烟直逼萧雨而去。

    萧雨眼见漪澜满面凶恶向自己袭来，却是满目热泪，往事如刀，一下一下割在心头，而血尚未凉透。

      莫执本就忧心萧雨念及旧情，不愿动手，此刻见他失魂落魄的情状，更按捺不住，当即拔出佩剑晦明，如山般挡在萧雨身前，双臂一上一下逆时作圆，三道剑影即隐现于蓝光正中，随着他双手收于胸前，数股狂风顿起，从四面八方汇成旋涡。

    “漪澜，停下！”莫执喝道。

    漪澜见此阵仗，仍无分毫退意，唇角一勾，反腾空跃起，拔出身侧青色宝剑，直向那狂风风眼处刺去，威吓道：“让开，我只要萧雨的命！”

    莫执原本心存不忍，但事已至此，别无他途，只得咬紧牙关施法，却忽觉肩头被沉沉一按，正是萧雨。

    “师兄，我的事，我来解决！”

    一声剑鸣，萧雨的追云剑再次出鞘，金色剑光瞬间幻化作数十道交织的金色光柱，极速移动的光柱正可抵挡各个方位的进攻。

    漪澜眼见青色剑光尽数被阻，怒火中烧，口中震出一声吼来：“去死吧！”她身形陡转，倏忽间竟掠过光柱，剑锋直逼光阵后的萧雨。

    萧雨目光震动，望着漪澜近乎变形的脸，满心痛楚，漪澜与他目光相接时，也不禁一颤。

    眼见萧、漪二人一如天雷一如地火，不过瞬间即可定出胜负，远近观战者无不敛声屏气，瞪大了双眼盯看那金青相交之处。

    然而萧雨终是不忍，指尖微转，金色光阵即调转方向挡在主人身前，与漪澜宝剑相接的瞬间，洪水般汹涌的真气翻起阵阵巨浪。在场之人除莫之外，修为深些的也被震伤。

    再看宝剑相接处，仍是电光交错，而那两人已然面色惨白，口角渗血，显然是受了重伤。

    莫执深知萧雨最是念旧，当初负了漪澜，如今心中有愧，怎下得了手，此战必定难分胜负，两败俱伤，遂当即握紧剑柄，毫无犹疑地纵身跃入电光正中，一声霹雳过后，交锋那处被硬生生破开，三人被生生震出数丈才沉沉坠地。

    漪澜心头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青绿纱衣，她强忍痛楚，朦胧间再望向萧雨，却只看见他胸前白衣上的一片鲜红。

    云诡阁众人见漪澜被重伤，早冲了上去，却也不敢再战，只得簇拥着她仓惶逃离。

    碧霄弟子也顾不得自身伤势如何，一股脑儿都凑到莫执和萧雨那边，却都是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演武场上全是“掌门”“师叔”的叫声。    

  莫执面色越发难看，嘴角鲜血止不住地流下，正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萧雨双目紧闭，看来十分痛苦，眉间一道笔直的红光隐隐闪动。

    莫执一瞥见那道红光，大惊失色，挣扎着用最后一丝神志说道：“李临水！”言毕便昏死过去。林慕云拖着师父的身体，听得清楚，急命人去寻李临水来。

    

    大战过后，碧霄山沉静的一如往昔，演武场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弟子们的佩剑也回到剑鞘，天边明月依旧照的山间流水银光闪闪，若不是莫执和萧雨房中仍有弟子守护，山内又增设了几道守卫，白天的凶险着实是了无痕迹。

    莫执一直昏迷着，冷汗浸的中衣换了又换，等到苏醒时，山中正下着瓢泼大雨，簌簌雨声衬得房内格外安静。莫执徐徐睁开双眼，隐约看见榻旁靠坐一人，恍惚间想起云诡阁来攻和萧雨受伤的事，蓦地急火攻心，刚想开口询问，顿觉胸中剧痛，咳嗽起来，林慕云猛然惊醒，见师父转醒，心中大喜，急忙到来一杯热水递到莫执嘴边：“师父，您终于醒了！现在感觉......”

    话未说完，莫执一把推开水杯，急问道：“你师叔怎么样了？”

    林慕云道：“李师父正在救治，应无大碍了。”

    莫执一看窗外天色昏沉，可李临水居然还在救治萧雨，便知他定然伤重，立刻命令道：“你再去看，如果他伤情果真稳定了，便请李师父过来，我有话和他说。”

    萧雨与莫执的住处相隔不远，本就是为了方便照顾，林慕云走了不过半刻便到了萧雨房前，进门时，李临水刚刚为萧雨理顺真气，知道莫执醒了，便跟随林慕云回到莫执房间。

    莫执倚在床头，神色憔悴，内伤虽重可思虑更加伤人：“萧雨一只脚刚刚踏进碧霄山，云诡阁就大举来攻，明面上是冲着萧雨，可必定别有图谋。”

    “似你这般思虑不止，终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李临水抬步进门时，见莫执神情凝重朗声道。

    莫执伤重下不得床，只能略坐起身轻拜道：“大师，萧雨伤势如何？”

    李临水抚须缓言道：“莫掌门放心，萧雨的伤虽然不轻，修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但对他而言，真正要紧的是心病，长期郁结难解，恐生劳怯之症。”

    莫执听了这话，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大师，您是知晓他病症的原由的，要除心病，谈何容易，还请您务必尽力一试，我碧霄一派生死存亡全系于他了。”

    李临水捻须叹道：“不过静待机缘罢了！”

    萧雨昏迷已两日有余，这日深夜，神志终于渐渐恢复，窗外树叶的簌簌声阵阵入耳，房中却只有他略显微弱的呼吸声，红日西沉，暖风略过柳树枝头，整个世间都显得沉静如水，祥和的令人沉醉。

    忽而一声鸟鸣，仿佛很远又仿佛就在耳边，一名唤白落成的弟子端着茶水进门，见这一幕喜道：“师叔，您醒了！”

    莫执此时恰巧同来，凑近了细细察看萧雨伤情，见他气色虽然不佳，好在眉宇舒展，气息平稳，这才放了心，给他塞过被角关切道：“师弟，你觉得怎么样了？”

    萧雨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师兄放心，我没事。不知我昏睡了几日？云诡阁还有动作吗？”

    莫执道：“你昏睡了两日，放心吧！一切如常。”

    萧雨点了点头，漪澜的脸却突然浮现在脑海，想到她如今戾气那般慎重，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如鲠在喉：“漪澜......，她的修为已大进，再过些时日，只怕我也难敌，山中戒备还是再加强些为好。”

    莫执劝道：“你伤重未愈，莫再多想，一切有我。你且好好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师兄！你的伤......，切勿太过操劳。”萧雨突然开口道。

    莫执脚步一顿，没人知道这句简单的问候让他多么高兴：“好的差不多了，我晚点再来看你！”

    萧雨看着莫执的背影，不由想到了小时候，心道这次回来或许并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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