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曲折

“我是被领养的。”

        裴亦一开口，就是一记“重磅炸弹”，虽然何思璇说只要从他与尤金·毕维斯相识的时候讲起就可以了，但裴亦决定还是要交代一些前因后果，毕竟将他一步一步比上绝路的，并不只有尤金一个人。

        何思璇被裴亦的话惊到，连忙扭过头去看正在开车的裴亦，原本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裴亦，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何思璇没有说话，如果现在打断裴亦的讲述，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裴亦才会鼓起勇气讲述，不理会汽车里沉闷的气氛，何思璇又一次扭头看向窗外枯燥的风景，一边记忆路线，一边听裴亦的讲述。

        “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承认被领养的身份才是我被区别对待的原因。”裴亦深呼了一口气，他还记得自己的手中掌握着方向盘，所以不能让情绪太激动，他尽量让自己从令心绪翻涌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被领养的事实，是我被踢出艾格斯家族后才被告知的。”裴亦苦笑了一声：“我在很久以后才明白，只有当我为家族带来利益和荣誉的时候，我才配被他们接纳为家族的一员，因为我始终都是个外人，所以当我不能再为家族创作任何利益的时候，他们放弃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我一直都是个外人。”

        裴亦的一句话里重复了好几次“外人”，何思璇能够听出来即使已经认清了事实，但裴亦依然不甘心，她了解这种感受，谁能接受爱了自己十几年的亲人给自己的温柔和爱都是表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呢？尤其是在自己还付出了真情实感的情况下，裴亦会感到愤恨，并且困锁在感情的囚笼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裴亦捏紧了方向盘：“我曾经以为，我能在他们的心里占一个小小的角落，可惜，是我想多了。”

        一阵沉默之后，何思璇问他：“你有寻找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当然了。”裴亦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很平静：“人在绝望的时候，会想要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可惜的是，我是被他们卖掉的，从一开始我的出生就不被任何人期待。”

        “你知道艾格斯夫妇为什么要领养我吗？”裴亦突然问道。

        “为什么？”

        “艾格斯夫人是一位华裔，她信风水学。”裴亦说道：“因为多年无嗣，所以相信了大师的话，将我领养回来，当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们的亲生子铺路。当我成为了他们亲生子的污点，我就理所当然的被舍弃了。”

        何思璇看向裴亦：“你对他们不是恨。”

        “他们毕竟让我享受了很多年的富贵生活，给了我比其他人更高的起点。”裴亦耸耸肩，在加油站停下车：“我只是遗憾，我在这个世界上只能做一个孤家寡人。”

        “你还没有能自称孤寡的资本呢。”何思璇提醒道：“还有，你一直回避与尤金·毕维斯有关的话题，他才是一切的导火索，他带你冲上天堂，也把你一脚踹入地狱。”

        加满油的车继续上路，开往最终的目的地。

        裴亦深呼了一口气，不得不强迫自己开口：“我刚刚对你说过，他是绝对的天才，你应该明白，天才总有一些特别的地方，尤金有很强的掌控欲，他厌恶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我踩中了他的雷点。”

        裴亦苦笑道：“说白了也不过是经营理念的差别，我应该谢谢他才对，是他用血淋淋的现实教会我一件事——金钱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你还想知道什么？”

        “电影里关于股权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他们美化了收养我的家族。”裴亦说道：“无论是赔偿金还是所剩不多的股权，最终都落进了他们的口袋，从始至终，我什么都没有。”

        听出裴亦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愤怒，何思璇说道：“放轻松，这世上还有许多比你更惨的家伙，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放弃了希望。”

        “麻木不代表不痛苦。”

        “所以你的诉求是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何思璇问道。

        “嗯。”裴亦说道：“我还需要与艾格斯家族做切割，否则不论我赚到多少，那些东西永远都不属于我。”

        “你确信自己不会后悔？哈斯塔教授已经将坦途送到了你跟前，你却要走一条艰难的道路。”

        裴亦说道：“逃避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更不会让心结消失，我已经为自己的愚蠢、无知、轻信付出代价了，现在该是收回利益的时候了。”

        “你能坦然地谈起家人对你的背叛，却无法提起尤金？”何思璇说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待你和尤金的关系？”

        “大概是不甘心吧。”提起尤金，裴亦还是无法释然：“我给了他全部的信任，我得到的却是彻底的背叛。”

        何思璇不相信裴亦的话：“全部的信任？电影里说你们是因为经营理念的分歧才分道扬镳，而且还嘲笑你一点也不像个商学院的学生，你把感情至于利益之前，所以才被从合伙人的行列里踢出去，甚至没能保住股东席位。”

        裴亦深呼了一口气，对何思璇说道：“我该庆幸我不是故事的主角，所以全世界也没有几个人见到我最落魄的模样。”

        “你依然不肯相信你的落魄源自他的背后一刀，还是你觉得只要跟他站在同一边，他就不会对你展开清算？”何思璇说道：“你依然在犹豫。”

        裴亦真想对何思璇说一句可不可以不要逼他，可是一想到时自己邀请何思璇来的m国，也是自己率先提起过去，裴亦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反驳何思璇的质问。他把车停在无人的路边，一连抽了三根烟，之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苦涩地对何思璇说道：“承认自己是一个没人喜欢的累赘，其实是很痛苦的。”

        何思璇顿时听明白了，虽然裴亦样样都比他强，但是他们陷入了同一个漩涡：“你认为，别人不喜欢你，是你的错？”

        “难道不是吗？”

        “也许我们只是所遇非人呢？”在完成与自己内心世界的沟通后，何思璇就彻底放下了过去，尤其是那些令她痛苦、难堪、不断否定自己，在潜意识里肆意侮辱、否定自己的人。

        何思璇不打算当一个圣人，她也明白就算她日日夜夜不停的诅咒，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也未必会遭到报应，甚至还会过上越来越好的日子，被困住的只有她自己。

        对别人施展暴力的人很容易放过自己，只觉得年轻时候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是因为少不经事，他们根本不会关心被他们伤害的人的生活是不是已经被他们的所作所为毁了，他们是最“聪明”的一群人，他们从不在意自己的过错。

        被伤害的人总是耿耿于怀，原本开朗的人会变得内向，原本愿意相信社会的人会变得多疑猜忌，原本能够袒露内心的人会变得封闭，原本有才华的人会变得木讷，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等到一只救赎的手，很多人都是在茫然中沉沦，最后在残酷的真实社会中变得麻木。他们不得不接受曾经伤害过他们的人不但没遭到报应，甚至还越过越好，被其他人喜爱，赚得盆满钵满，对自己过去犯下的恶视而不见。

        那么多年过去了，何思璇渐渐发现，越是没心没肺的人，越是活得痛快。

        很多人喜欢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可是等到死了的那一天，也没有见到应该得到报应的人得到报应，生活中反而处处是“好人没好报”的残酷现实。

        花了两辈子的时间，何思璇总算是懂得了放下的力量，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因为她曾经遭遇不公平的待遇而表示同情，可是时间不会倒退，谁都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能为力，如果将自己困在原地，那么她永远也不可能“打败”伤害她的人，想要走得更高更远，必须放下令自己耿耿于怀的痛苦。

        问题是，自己悟出来的道理永远都比从别人嘴巴里听到的更深刻，何思璇不想去左右裴亦的思想，她到哈佛求学，为的只是自己的利益，裴亦的犹豫，只会让她庆幸没有把鸡蛋放在一个箩筐里。

        “我很可笑吧？”裴亦忽然开口：“我心里竟然还想为尤金开脱，只是因为不想承认我看走了眼，我是不是很无药可救？”

        “你只是不愿意相信别人评价你的时候，赋予你的价值极其低廉。”何思璇说道：“我们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在告诉我们必须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然而，社会处处都透着不平等，并且几乎每个人都是以资本家的角度评价一个人的价值，更何况你本来就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

        何思璇看着裴亦，就像看着一个长不大的小孩：“难道你还没有认清事实吗？”

        裴亦长吐出一口气说道：“把人比喻为商品是很过分的事情。”

        “是吗？”何思璇笑了笑，对裴亦的指责不以为意：“我还不够委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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