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二十七章三域之外

程易随施照坠入那水镜，瞬而离开了浅水溪上游山中，到了一处异世之地。

        这里无天地日月、无树木花草，唯有四周幽蓝冷壁，一溪清水细流。

        无前无后，无上无下，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向何而退。

        光线微弱，程易和施照各自燃起清凉灯，这才松开危难之中紧握对方的手，看清对方的身形脸庞。

        “照儿，你怎么样？你的腿怎么样？”程易急急问道，以清凉灯上下照看着施照。

        “我没事。”施照答。

        “方才黎汶泾那冰凌飞得急，我还以为你躲不开……”程易说道一半，忽而被施照打断了。

        “程易，你受伤了！？”施照惊道。

        程易只顾问着施照，竟没发现自己肩上一滩血渍，鲜血还在不断涌出。

        原来，方才程易飞身而下，坠入此地之时，替施照挡住了一支黎汶泾御出的紫邪冰凌。那冰凌扎入程易身体，随即又随他体温化去，没了踪影，只剩一刺邪伤于他肩上。

        “你流了好多血！”施照慌道。

        “无碍。”程易这才感觉到肩头的疼痛，血流之下，他也渐觉虚弱，“照儿，我们，在这休息片刻……”

        程易如今驻守徐公渡，随身都携带着止血治伤的灵药。现下他和施照均身负邪伤，他便拿出竹生膏，用绢帕挖出一点留给自己，之后将整瓶竹生膏都递给了施照。

        程易一向不避讳俗礼，现下此举，施照心中问题便有了答案，那便是程易已经应了与陆飞澜的婚事，因有婚约在身，才要多加顾及男女之别。

        二人颇有默契地各自背过身去，涂药止血，运灵御邪。

        “此次竟又是在浅水溪落难了呢！”施照苦笑道。

        “是啊。”程易应道，“几日之前，鱼讯中断，我便怕是青玄门有变故，便着人回去，看来还是晚了。”

        “鱼讯？”施照的脸一下子灼热了起来，她情切之时，托那尾南鱼带的话，他全部收到了。可现下，二人中间横着那婚约，自己又作何立场说那些话。

        “江鱼之语，字字收悉。”程易答道。

        “不合时宜，忘了吧。”施照低声道。

        程易长吁了一口长气，没有应声，心中却暗自念道，“如何忘得了……”

        二人各自靠坐冷壁，欲言又止。因各自身负邪伤，就这样靠坐着，各自睡下了。

        这里昼夜不分，晨暮不明，待二人醒来，并不知是过了多少时间。只是二人均觉饥饿，想来已是过了许久。

        这异处，唯能充饥的，便是那溪底的石发青苔。无奈之下，只能如此了。

        那青苔虽无味，二人食过，却觉体力充盈，身上伤口也似渐有愈合之像。

        “这里是哪里？”施照问道。

        “不知。”程易答，“这水中既有充饥之物，必是生灵之水。”

        “这溪流方向，也许就是生路。”施照道。

        二人沿溪流方向前行，只觉十分耗力，如此感觉甚是怪异。按常理说，若顺流而行，则是下坡，应比往日省力才对。

        程易忽然驻足，面有喜色的对施照说，“照儿，我知道我们身处何处了！这是坎道。”

        “坎……道？”施照从未听说过。

        “对！三域之外，河水逆流，就是这里。几百年前萧统来过的地方！”程易答，“我在古樨州的祭台上见过古人岩画，画中不正是此处！”

        “那从何处出去？”施照兴奋地问道。

        “不知。”程易答，“可师父曾说过，这溪水是天下正灵所趋之流，逆势而上，通往水灵圣地子瀛雪山。照儿，你说的没错，我们沿着这溪流前行，必有生路！”

        二人加紧步伐，在这坎道中行进。渴了便饮那溪中之水，饿了便食那溪底青苔，困了便靠着冷壁而眠。各自身上邪伤竟不知不觉中愈合了，似乎比寻常都要快些。

        不知这样持续了多少日，身周景象却丝毫无甚变化，依旧是冷壁寒水、异世景象。

        程易和施照本以为很快便会寻到出口，努力多时，却仍困于此。二人脚下步伐逐渐放缓，意志渐而消磨，心中信念不再笃定。

        二人继续行着，步伐已不像早前那样急促，只举着清凉灯默默行进。

        没有期待，却有了转机。

        那冷壁之上，竟渐而出现了一些岩画，延绵于这无尽的坎道之中。

        二人惊奇，举起清凉灯细细查看。

        那画中所着，民众流离失所，万人丧于冰河，又时而有古水语标于其中。

        “这画的是五百年前的磐河之乱。”程易举着清凉灯辨认道，“照儿，你看这里。这人率兵遭袭退败，是萧统，身后众人还各施水术，应该是当年的玄门众人。”

        “那这人，是磐河吗？”施照指着画中一着重描绘之人问道。

        “应该是的。你看他御水成冰，蓄御邪兽。所到之处便有冰河洪水，家园淹没……”程易解读着画中内容，“几百年来传说之事，竟都细细记录在这三域之外的坎道之中。”

        “这里有一篇铭文!”施照唤程易来看。

        二人读那古水语写成的铭文，才知此文正是当年萧统于此所记。

        程易读着铭文中的内容，叹道，“原来磐河竟是萧氏子弟。”

        “哪里写的？”施照不及程易通晓古水语，问道。

        “这里。”程易伸手去指那铭文内容，读道，“吾乃萧统，玄门掌门，禀赋平庸，受困于此……吾弟萧河，天资超凡，悟性甚高，年二十通月系三式，更灵邪变通，自悟月蚀。吾萧氏兄弟，月灵双影，本为世间翘楚，得人艳羡，应共扶家族兴旺。只叹吾弟萧河，暴戾善妒，因吾继任掌门，心中生怨，叛族自立，更名为磐河……彤江泛滥、民宅湮灭、萧氏此祸、羞愧涕零……”

        “看来这铭文，是当年萧统败退至此，心绪怨懑，不知前路时所记。”施照道，“这些岩画，可能时萧统所画，也可能是随他一同困在坎道的玄门弟子所画。”

        “原来磐河是萧氏族人。磐河之祸，即为萧氏之祸。”程易道，“当年萧统创建青玄门后，便将月系术法传于族外之人。他此后携族人隐于幽居谷，命世代后人不修水术。此举，看来怕萧氏族人中再出现如磐河一般天资超凡之人，为祸世间，无人能御。”

        “不是萧氏血脉，就没有天资超凡之人了吗？”施照问道。

        “青玄门自建里以来五百多年，均无人修成月系三式。”程易道，“即便是二式，修成之人也是凤毛麟角。”

        “这铭文中说，磐河年二十便通月系三式，果非凡人。”施照叹道。

        “怕是，世间只有萧氏血脉才真正与月灵相通。”程易笑道，“我等凡血俗胎，修习月系术法，也只能是水中望月、难得要领吧。”

        “此正是萧氏所愿吧。”施照道。

        “依古樨州祭台所画，萧统正是在这坎道中得碧龙正灵相助，出去后得以制服磐河。”程易道。

        “那他当年又是如何出去的？”施照问。

        “我们细细查看这些岩画铭文，说不定有线索。”程易道。

        “嗯。”施照应道，举起清凉灯继续看那冷壁上的记载。

        “若是永远出不去，你要如何？”程易问道。

        “不可能。”施照说，“我才不要和他人夫君永远困在一起。”

        “尚未成婚……”

        “又有什么区别？”施照反问。

        “若是永远出不去，我便不用和他人成婚了。”程易说道。

        “你既不愿，当初又为何应允？”施照驻足，仰脸问道。

        程易未答。

        施照扭身继续前行，嘴里嘟哝道，“你也不必作答，你我本就是各有各路。”

        “照儿，我知你气我……”程易说。

        “我本是长湖小民，又有何立场气你这高门嫡传？”施照赌气道。

        “出都出不去了，还哪又分得出高低了。”程易低头道。

        两人正说着，忽听那溪水前行的方向，有声音。

        二人在此坎道中已受困多日，忽听有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不知前方是妖是兽，还是异世幻音。

        “喂！”程易试探着喊道。

        “喂！”前方竟也传来同样的声音应答。

        是人！

        紧接着，向着施照和程易的方向，伴着啪嗒啪嗒急切踏水声音奔来的，是一个白发白须、白色衣衫的老头儿，他身姿轻快，龇牙瞪眼的大笑着向二人奔来。

        “终于见到活物了，哈哈，我要出去了！”那老头儿八字眉、八字脚，面相和善，透着一副天真的傻笑面相，笑容收起，便是眉头紧锁的一副认真状。

        那老头儿好似许久未曾与人交谈，虽是急切，说起话来却不太流畅，满眼期盼地问道，“你们有没有，有什么，哪个奇能异术？快带我出去！”

        “我，没有奇能异术。”施照本能的向后退一步，答道。

        “我也没有。”程易迎上前去，问道，“前辈，您在这里多久了？”

        “鬼知道多久了。”那老头儿答道，“你们又进来多久了？”

        “可能有十几日了。”程易道，“前辈可知出口在何处？”

        “知道还不出去，难道在这等你吗！？”那老头儿见这二人也是毫无头绪，失望之下放缓身形。

        他身形瘦削、略略驼背，背手低头踱步，时而用脚踢着墙根或石头。

        “这壁上有岩画铭文，也许其中有出去的线索。”程易说道，举起清凉灯继续查看壁上记载。

        “呵呵，没用！”那老头儿叹道，“我看了上百遍了，那都是萧河困在这里无聊，打发时间才记的。人家能出去，难道先慢慢铭上一文，然后再走吗？青玄门怎么也没收几个机灵点儿的弟子？”

        “前辈，你知道青玄门？”程易急切问道。

        “你们举着那清凉灯，不是青玄门弟子又是哪家的？”那老头儿答。

        “那前辈您是？”程易问道。

        “莫空弦。”那老头儿随意说道。

        程易与施照二人对视，不想竟在这三域之外寻到了失踪多年的千竹阁主座莫空弦司远！

        “莫司远？览穹阁弟子程易拜见师叔！”程易急忙作揖。

        “程易？”莫空弦一下子弹了起来，走了过来，“哎哟，嘿嘿。不还是个四岁小娃儿吗，怎都长成此般少年了！竟都过去许多年了！哎，我都成了老头子了，全怪那姓赵的，死阴阳眼，不要脸，抢我东西……”

        “姓赵的，阴阳眼？”程易问，“您是说，赵丹？”

        “就是他！我出去第一个就找他算账！”莫空弦一提到赵丹，就气不打一处来。

        “师叔困在这坎道之中，是赵丹所为？”程易问。

        莫空弦自跌入这坎道，没有一日不骂那赵丹的，今日终于有机会和他人吐露当日情景，言语中充满了咒骂之辞。

        “哎呀，不就是我师姐那个外孙儿，得了大病，要死了。”莫空弦说。

        “陆飞澜？”程易问道，说出此名字，又有些后悔，回头看了施照一眼。施照听到陆飞澜三个字，也是心中不悦，故意扭头不去看程易。

        “不是龙鳞潭那个？是长湖那个！”莫空弦答。

        “长湖？秦滢秦夫人的孩子？”程易问。

        “对，就是秦滢的孩子。”

        “我竟不知秦夫人还曾有孩子。”程易叹道。

        “哎，看来那孩子是没救活啊！我可怎么和师姐交代啊！”莫空弦叹道，“都是那个赵丹阴阳眼王八蛋，骗走了我的金蜥齿，把我困于此处！”

        “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金蜥蜴毒齿？竟被师叔寻到了？”程易问。

        “嘿，那可不，我莫空弦是什么人啊！冷海遗宝，没有我寻不到的！”莫空弦说道得意之处，竟先吹嘘了一番，继而又说道，

        “那金蜥齿呢，虽说只有一颗，我也没想留着。宝物嘛，用得上才是宝。师姐那长湖女儿的小娃娃病危，遍求医师而无法，便问我要这金蜥齿救人，我就答应给她了啊！

        “谁知那赵丹，竟也来讨要那金蜥齿。赵丹这王八蛋，还当他是朋友，便坦诚相告，说这金蜥齿呢，我师姐讨要再先，不能给他。谁知他竟发了疯般和我争夺，抢到手后，生怕我又去抢回来，竟念咒推我进入这坎道之中。

        “这下三滥的阴阳眼，平日里一同探寻古物，也算投缘之人，不想竟如此害我，把我推到这有进无出的阴阳眼避身之所……”

        “巫目族避身之所？”程易问。

        “对啊。”莫空弦道，“你们不知道？”

        程易和施照二人摇头。

        “你不是阴阳眼吗？”莫空弦看着施照问。

        “不，不是。”

        “那你们怎么进来的？难道和我一样，碍了哪个阴阳眼儿的事儿了？”莫空弦道。

        “这坎道入口开启之时，更似有人相救。”施照说。

        “难道还是赵丹？”程易说。

        “不会。”莫空弦道，“大观谱中讲，那开启坎道入口的咒语，一生只可施用一次，那王八蛋竟用来把我困住了，无法再用第二次。他也不自己留着，难道不想进来看看祖先们避身之所长什么样吗？！”

        “巫目族人，若不是赵丹，还有谁呢？魏繁青他被沧浪阁主救走了，并不在浅水溪啊？”施照道。

        “当时在近旁的，难道另有其他巫目族人？一生唯一次入坎道避身的机会，又会有谁愿意相赠呢？”程易道。

        施照心中忽然想起了什么，思绪却被程易的问题打断了。

        “所以巫目族人会知道出口在哪？”程易问莫空弦。

        “坎道不留人，进来之人均有出去之日。但是何时出去，全靠机缘。就算是阴阳眼进来，也只能干等着咯。”莫空弦提到阴阳眼，又是忍不住一顿咒骂，“赵丹这乌龟王八大□□，抢我金蜥齿，困我在这十几年，这么拼命，不知道要去救哪个乌龟王八小□□？”

        “赵丹拼命相夺那金蜥齿，又以族人避身之所困住师叔，想来所救之人也必是紧要。”程易道。

        “管他是救谁，怕也是活不成，勉强救活，也是羸躯病体一个。”莫空弦气道。

        “为何？”

        “那金蜥齿是冷海灵兽金蜥蜴的第八颗毒齿，剧毒无比，虽能活命，却会使人中蜥毒。须以金蜥蜴的食物王刍草、殒星虫、伤骨蝶制成毒汁，汤浴三日，以毒攻毒，才可还那人自在之身。”莫空弦答。

        “赵丹不知道解毒方法吗？”

        “他平生只靠一双眼睛招摇撞骗，又不读书，又不问我，如何知道！？”莫空弦道。

        “各人生死，水灵皆有安排。”程易叹道。

        “哼，就算他知道解毒方法，没有我帮助，他也寻不全蜥蜴的三种食物！”说到这里，莫空弦语气有些得意，又故意自夸道，“天下奇物，但凡有人能寻得，那也是我莫空弦排第一个。碧龙角罕见吧？同样是我囊中之物！嘿嘿。”

        “碧龙角，莫司远说的可是这个吗？”施照取下头上龙角簪，用手心捧着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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