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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快马加鞭,三天之内林晔凉他们就赶到了边坊闭市之前进了城。平阴府所辖地甚广,平阴边坊更是最为热闹、宽广的边坊,一条中门大街从城北直到城南,两边是各类布坊、药铺,还有一些零散的摊位,进出城的人来自五湖四海,长相各异,甚至还有千里迢迢从西凉赶来的客商。随着试剑大会的举办,整个平阴边坊更是摩肩接踵、行人如织,中门大街上风沙遍地。

        进城的时候两个人一个在脖子上缠了一圈白布,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另一个人几天没剃胡子,眼底乌青,眼神却锐利得很。

        守城士兵看了他俩好久,才把通关文牒递回去。

        林晔凉正要接过来,对方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收了回去。

        “我说你们……”士兵看了看文牒上的画像,又看了一眼这奇怪的两人。

        “你们这是遇难了?”

        林晔凉按住身边要暴起的无名,笑呵呵地说,“我们家里做生意的,这是我大哥,赶上汝南那边寇灾,一路逃过来的。”

        士兵哦了一声,最近来往边坊的人太多,又赶上天灾人祸再加上试剑大会,他们这些人接到上司的命令,要严格排查各种可疑人士,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心态去查人。

        “给你吧。”那士兵说,“看你们两个确实像逃难的,不过这边坊是留不下难民的,你们进的来恐怕也待不住。”

        “好的好的,多谢小哥了。”林晔凉拉着无名,心里呼出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进了城,只是马车不能进城,便被暂存到了城外的驿站里。

        按照林晔凉的说法,出门在外,多有不易,能赚一分是一分,放在驿站,倒也方便南来北往的客商们。

        林晔凉放慢了步伐,稍稍往无名那边歪了歪身子,小声道,“怎么样,这50两纹银换的文牒还算值吧。”

        无名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他虽然受伤了,但脑袋的弦一直绷着,精神已是强弩之末了。

        “小心为上……”说完这句话,他像是支撑不住一般脚步绊了一下,林晔凉眼疾手快地架住他,还没等说话,背后传来一阵骚动,他转头一看,城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了一群士兵,为首的一个人坐在棕色的军马上,马下旁边的士兵正在指着他们说些什么,那马上的人一抬眼,正好和林晔凉对个正着。

        无名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林晔凉转头看他。

        “别动,”无名说,“正常走。”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随之而来的是纷纷踏踏的脚步声,“前面的人,停一下。”

        无名拍拍他,站直了身体,林晔凉笑着回头,这似乎是一支普通的巡逻卫队,带头的人身材魁梧,一身软甲,腰间别着一把错金刀。

        他冲着林晔凉抬抬下巴,“什么名字?”

        “我叫林十一,他叫林二,是我哥哥,我们兄弟听说最近边坊很热闹,看能不能来做点小生意。”林晔凉说得行云流水,简直比真的还要真。

        周琪坐在马上,他打量着面前两人,方才王三说他们来历不明,身份也很可疑……这个节点上,容不得他出错。

        他一挥手,身边有一个士兵小跑出来,“文牒看一下。”

        林晔凉答应了一声,从怀里抽出的时候,心里多少跳了一下,被人怀疑可不好,身在他乡被当街围观着怀疑,更是大大的不妙,林晔凉把文牒交给士兵的当口,眼神瞟了一眼无名,无名的眼睛里似乎在告诉他稍安勿躁。

        周琪是个粗人,只是扫了一眼文牒上的字,随口问道,“你们是汝南的?”

        “对,”林晔凉顺口答道,“家住汝南,祖籍在商南县。”

        “嗯。”他又说道,“山南是个好地方,历来交粮税的数目除了江南,在整个大宣都是数一数二的。”

        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林晔凉,虽然衣衫脏污破烂,但整个人的气质仍像贵胄,并不显落魄,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实心的穷光蛋。

        “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回大人,我家世代务农,到我父亲一辈家中开了米铺,这才逐渐好转一些。我和我兄长这次来也是奉父命前来查看边坊的环境,如果合适,或能在此地开一间小铺。”

        林晔凉答得不紧不慢,而且严丝合缝,听起来倒也没有破绽。

        周琪俯下身子,直直地盯着他,“我听说卖米可是要经过官府同意的。”

        “是啊,”林晔凉轻松应对,“每年米铺赚的银子,都要多多的上缴,也算是官商合办吧。”

        周琪笑了两声,把手中文牒扔回给他,直起身子,随手一指无名。

        “他呢?他是做什么的?”

        无名头戴一个灰色兜帽,帽子里的头发扎了起来梳成一个丸子。

        林晔凉接过文牒,往暗兜边塞边说,“他呀,”

        “他在家和我父亲一起务农,没事的时候还能上集市帮屠户杀两口猪。”

        和他说话的时候,林晔凉一直保持着微笑,知道周琪扫了一眼灰布包起来的端阳刀,他眼皮一跳,下一秒,听到上方传来幽幽的话语,“这刀,能否给我一看?”

        话是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的,林晔凉低了下头舔了舔嘴唇,端阳刀——不是凡物,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到时候连着他们的身份恐怕都要大受怀疑。可要是强破阵……

        他没想完,那边无名已经把刀递了出去。

        无名的眼神告诉他稍安勿躁。

        周琪顺着刀鞘接过来,稍一用力,刀身便已然露出,只是令他失望了,这刀,通体浑浊,又非纯黑,刀身上方刃下五寸处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缺口。

        周琪兴致缺缺,刷的一声把刀入了鞘,扔了回去,无名一把接住,周琪斥声勒马,那军马打了下马鼻,慢慢地往前走,身后的士兵跟着他小跑着向前,旁边有一个士兵问道,“老大,这两个人怎么处理?”

        周琪在马上晃晃悠悠地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说,“捆了吧,和那些人一起扔县牢里,等坊主和太爷处置。”

        “是。”

        这话刚说完,士兵们就围住了两人。

        无名低声,“要杀吗?”

        林晔凉略一思考,小幅度地摇摇头,“有比杀人更有意思的。”

        这话说完,他把手里的包裹一扔,两手一摊,倒是任由那些人把自己捆上了,无名稍微一愣,随即也把刀按了回去,并未出手。

        这样,两人甫一进平阴边防,便喜提县牢几日游,不可不谓神奇。

        两人和沿路的其他几个“囚犯”一起被押入了县衙大牢,大牢四处鬼影栋栋、鬼火四起,风声吹过,鬼哭狼嚎——这是从没下过牢的林晔凉想象中的场景,但当脚实打实地踏进牢内,他发现这环境倒也还好,无非是暗了点,闷了点,行走间的空气带着血肉腐烂和一些排泄物的臭味,时不时的从远处传来犯人的哭喊声和鞭子的抽打声……

        只是这些而已。

        两边的木头牢房夹着中间一条细窄的路,犯人们并没有从牢门的空隙中伸手去抓新人,只是各自待在牢里,用警惕的、玩味的、悲哀的目光打量着新来的几个人。

        方才加上他们俩是六个人,除了两个戴脚镣手铐的人被狱卒单独带走外,剩下的四人都是干干净净地进来,没有额外上刑具。

        走在林晔凉后面的人哀哀地恳求着,“官爷啊,您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小人只是普普通通做点小生意,在户籍处是有名有姓登记着的,并不是流民啊。”

        带着他们的两个官差不苟言笑,挺着胸膛,傲气凌人,其中一个听他哭诉掏了掏耳朵,随手一弹,冷笑道,“像你们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多了,哪有流民主动说自己是逃难的,啊?”

        另一个官差也附和道,“就是,要不是这些个冻死鬼,老子们的官税就不会涨,现在还要边坊给你们掏钱赈灾,真他妈的异想天开。”

        后面的人不说话了,只是小声恳求着,“我,可我真的不是,我只是想挣点棺材本,我老娘的尸体还在家里摆着呢……”说着说着,竟是流下泪来。

        林晔凉心想,这边坊竟还要收容流民,可看样子,滥抓的平民百姓倒是不少。

        不过一会,便到了他们所待的牢房,这牢内只有一个小天窗,在墙角下围着坐了5、6个人,都是垂头丧气的,看起来和他们是一样的情况。

        官差打开了门,把他们往里一推,林晔凉虽然有武功在身,但没想到身后的兄弟直接一个飞扑,差不点把他扑个狗啃泥。

        好在无名拉了两人一把,才得以稳住身形。

        那两个官差锁好门,大喇喇地离开了,林晔凉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人身上别的钥匙,足有一贯铜钱那么密密麻麻,随着他的动作左摇右摆。

        “怎么办啊。”方才哭泣的年轻人看起来面色苍白,此时更像是绝望到极致一般,双眼无神只顾着流泪。

        “喂。”

        身后传来一声痞气的叫喊,林晔凉回头,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一身务农的布衣打扮,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眯着打量他。

        “有事?”林晔凉简短地回道。

        那汉子笑了一声,挪了两下,腾出一个位置,伸手拍了拍,“来这坐。”

        无名拽了林晔凉一把,他的身边也正有一个空位。

        那汉子咧着嘴一笑,“别误会,我是看这里的人一个个愁眉苦脸、胆小怕事的,心里闷得慌。我和你倒是投缘,坐近点,好聊天。”

        林晔凉眼神向下一扫,看到了那人脚上戴的镣铐,腾出手拍了拍无名,爽快地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了。

        “我叫李东天,平阴西坊的,今年25,你呢,你什么来头?”

        林晔凉也是懒得再想,把应付周琪的那一套又原模原样地背了一遍。

        “林十一,”李东天笑了一下,拍拍他胳膊,“看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流民,怎么,犯什么事了?”

        林晔凉看了看自己的白纹锦袍,又看了看李东天虽是布衣,但一身干净整齐,道,“我这还不像流民呐。”

        说罢李东天笑了起来,随后摆摆手,“不是,我就是看你没戴拷,你看这里的人,几乎都不戴拷。”

        他说的倒是和林晔凉观察到的一样,不觉问道,“怎么,流民都要戴拷吗?”

        “那倒不是,能不能戴上拷也要看你进来的早晚,来得早嘛,有的戴,”他甩了甩自己的脚,“不过我这也只是半套,全套的嘛,得来的更早的才戴的上。”

        他旁边倒是坐着一个大爷,看起来年过花甲,佝偻着背,一直假寐着。

        “这和罪名有关?”

        “就是我们太无聊,闹着玩观察到的,你想想,这里这么多人,都关在一个牢里,这得抓多少,况且大部分都是手不能提的普通人,也翻不起水花,用那些狗腿子的话说,倒是浪费的了。”说完李东天抓了抓头发,神情懊恼,“哎,也不知道我媳妇怎么样了,这么长时间不回去,她肯定急了。”

        “咳咳……”旁边的大爷咳嗽一声,“那你怎么不让她出钱赎你回去啊?”

        “这话……”李东天撇撇嘴,“我要是有钱,把大家都赎出去,那才好呢。”

        林晔凉:“这牢里被抓的都是流民吗?”

        “哼,只是这么说而已,人家放长线钓大鱼,说你是流民,你不就是。”他有些生气,“我这有名有姓的不也被当流民抓来了?”

        “嗯。”林晔凉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巡查兵抓来了,可能是因为文牒的问题?”

        “文牒?”李东天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看向正对着他们坐的一个瘦弱青年,“之前小霜说我还不信,看来你们还真是一样的遭遇。”

        顾小霜低着头,喃喃道,“都是我的错……”

        “哎。”李东天叹息一声,看向林晔凉,“说实话,兄弟,你是不也是买来的。”

        到了这个地步,林晔凉也没有隐瞒。李东天表情黯淡下来,“这都是陷阱,那些人在城外五里之内到处都是倒卖这些的,那官府怎么能不抓,实际上都是他们的人,故意设钩子给来往的客商下套。”

        “小霜就是被套进来的。”

        顾小霜面色哀愁,脸色也拉黄,他说,“前些日子县衙说要整顿边坊风气,让我们这些西市的都搬到东市。我本打算带着一家去东市租个小房子,就想着把家里的东西置换给官府,换那边的一小块地。可没成想,他们说我家的两亩地,两头牛,还有些鸡鸭只给我20两,剩下的要一并搬过去还要付租赁费,要一起付给官府180两纹银。”

        顾小霜面色惨白,抬起头,茫然地盯着林晔凉,“可是我们家六口人,就是卖孩子卖老婆也绝对凑不齐的。”

        林晔凉:“这是必须搬的?”

        “是啊。”顾小霜回想着,面露痛苦,“不搬就要取消市坊户籍,没了户籍,就和流民一样了。”

        林晔凉似乎琢磨出了什么,问道,“看样子没有人花钱来赎,是出不去的。”

        义愤填膺的李东天蔫下去了,“这里的都是家里无能为力的,只能犒着……”

        怪不得抓的都是男丁,林晔凉看着刚才还在哭泣的男子——现在他不哭了,似乎是找到了同伴,有了依靠,只是靠在墙边,蜷缩在一起。

        林晔凉听父亲说过,边坊里一半经商,一半住人,虽然不像其他地方男耕女织分明有序,但通常住在边坊里的也都带两亩田地,也算是靠天吃饭。市坊经商风气浓厚,女子也可以操持家业,但大部分的女人还是选择在家相夫教子,至于那些抛头露面、走街串巷的活计,还是靠男人。

        只要抓了一个男丁,就好像抓住了一户人的命根子,那么家中妇孺必定想尽办法来救,连借带卖,只要能凑上钱,恐怕会用尽一切办法。

        “李兄,我问一句,如果正常手段,拿官府的批文需要多少银子?”

        李东天沉吟了一下,“我也记不清了……周叔应该是知道的。”

        旁边的老爷子接过话头,“想正常拿几乎不可能,就算是拿到了也要剥一层皮。就拿这通关文牒来说,只要入坊必要申请,最初边坊刚立的时候是不收费的,后来人多了,就开始收银子,不过那时候也只是五两银子,而且只对在这停留过久的客商收费……咳咳,但是后来,自从醴国派了个副坊主过来,这文牒的价格就逐渐水涨船高,每边坊本就客商多,那文牒动辄四五十两,赶上什么大会,更是能翻到百两……”

        说着,老人气的连咳嗽了几声,李东天忙拍拍老人的背,把自己随身的小水壶拿出来给老人喝了一口。

        李天东:“每次来新人都这么说上一通,也不指望有用吧,最起码有个奔头,否则真是要烂在这了。”

        林晔凉问道,“这里不是平阴王所辖之地吗,王府没有管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周叔咳了两声,脸色憋得通红,听了这个问题,更是悲痛,骂道,“原本顾中粱将军是很负责任的,只是……只是自从那小人来,一切都变了……咳咳。”

        李天东道,“周叔,你就别激动了,要我说这朝廷上下没一个好的,那醴国人一来就给各个衙门送了厚礼,谁不给三分薄面。什么顾将军,现在估计正金车美人呢。”

        周叔敲了他一下,“别瞎说。”

        “也对,那毕竟是您以前的主帅嘛。”

        林晔凉:“周老,原先是昭阳铁骑?”

        昭阳铁骑,乃是令平阴王名声鹊起的一支军队,也是整个宣京战斗力最彪悍、士兵素质最强的一支铁军。

        周老摆摆手,叹着气说,这都是以前了。

        他们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李天东兴奋地拍了拍林晔凉,“哎,兄弟,有来捞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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