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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风起


七日过后,淳王夫妇下葬。

        这七天里,齐卓炀一直留在望阙寺,陪在顾彦轩身边,寸步不离。顾彦轩一直跪在灵堂里,他便站在不远处的门外,遥遥望着他,不想到他面前惹他厌烦。

        入土的祭仪完毕,齐卓炀送顾彦轩回到了礼部的小院。

        马车停下,顾彦轩抱着小白猫跳了下去,齐卓炀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顾彦轩还未来得及放下手上的小猫,齐卓炀便推开了院子的门,

        顾彦轩愣了愣,嘴角抿得很薄,跟在齐卓炀身后走了进去,把小猫放在了院子的地上。齐卓炀看了看小猫额上的三道花纹,又把视线挪到了看着自己的顾彦轩身上。

        “三殿下不走吗?”顾彦轩挑眉道,“在我的院子里站着,等我杀了你?”

        齐卓炀朝着顾彦轩走近了几步,说:“淳王夫妇已经入土为安,你也可以放心了。之前我答应过你的,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顾彦轩轻轻笑了笑,道:“三殿下还真是一诺千金,可怎么办呢,我现在又不想杀你了。杀了你,我还得偿命,谁替我爹娘上坟啊?”

        齐卓炀看着顾彦轩,说:“你可以随便挑个荒郊野岭,伪装成意外,我也没意见。”

        顾彦轩轻蔑地嗤了声:“就算是意外,你那皇帝爹也不会放过我。”

        齐卓炀听了这话,心里明白过来,顾彦轩在淳王府里信誓旦旦地说要杀死自己的时候,是抱着和自己同归于尽的想法。

        他现在不想和自己同归于尽了,他想活下去。

        究竟什么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轩儿……”齐卓炀颤着声音开口。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迎上了顾彦轩满含恨意的一记眼神,“别叫我轩儿,你不配。”

        他是三殿下,是把自己扔在雩城六年不闻不问的三殿下,是毁了自己国家、害死自己爹娘的三殿下。

        顾彦轩怒火攻心,一把揪住了齐卓炀的领口,他没有齐卓炀个子高,就这样抬着头仰视他,冷冷地开口,气息全吹在齐卓炀脖颈上。

        “三殿下,你是齐敏中的儿子,我是淳王世子,我们之间隔着多少怨恨,你不会不清楚。这六年来的每一件事,每一条命,我都忘不掉。我没法假装原谅,但是我想活下去,所以你不要来招惹我!”

        齐卓炀任顾彦轩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襟,低头轻声说:“这六年来的每一件事,每一条命,我也都忘不掉。一想到你远在雩城,你爹娘囚禁在王府里,我就寝食难安。”

        顾彦轩的眼睛里全是恨意,灼灼燃烧:“你做出这一副假惺惺的怜悯给谁看?事情发生之后你来向我道歉,可是三殿下,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爹,这些事情也不会发生,是不是?”

        齐卓炀姓齐,他是齐敏中的儿子,这便是他的原罪。

        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不想辨解,错了就是错了,可我还是想做点什么,”齐卓炀看着顾彦轩通红的双眼,“你把你的恨发泄在我身上,不要憋在你自己的心里,好不好?”

        顾彦轩笑了,笑得诡异而嘲讽,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把恨发泄出来了,我爹娘就能活过来了吗?三殿下,他们死了,他们死在了建邑的冬天里,寒风吹得刺骨。可我被关在雩城,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三殿下,你说,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三殿下,你觉得,发泄有用吗?”

        他爹娘死得不清不楚,他的国家也倾覆得不明不白。如果只是为了报复,那他做什么都可以。可现在的顾彦轩要寻找六年前政变的真相,像疯子一样地发泄恨意有什么用?

        齐卓炀心脏抽疼,道:“那如果,我愿意帮你调查他们的死因呢?这虽然也改变不了事实,但是也算一点微不足道的弥补。……你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顾彦轩怔住了,他把齐卓炀的话听进了耳朵里。

        齐卓炀感受到,顾彦轩手上的劲松了一松。

        如今这样的时刻,齐卓炀要帮他,齐卓炀要主动帮他。

        而面对着这样的邀约,顾彦轩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拒绝。

        爹娘遗命,让他调查六年前政变的事情。可国祚倾覆,他孑然一身回了建邑,无依无靠,除了个闲适在家的袁铭孙,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朝中的政事对他而言就是一团乱麻,连从哪里下手都不知道,顾彦轩离开建邑时才十二岁,从未在朝堂上真正生存过。

        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爹让他好好活着,让他苟且偷生,可是这还不够。他得依靠着齐卓炀的手,才能离六年前的真相稍微近哪怕一点点。

        顾彦轩嘴角挂上一个绝望的笑,原来他爹留给他的事情这么难办,他连选择决绝地恨齐卓炀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顾彦轩眼底黑雾弥漫,他好无能,他从未如此讨厌过自己。

        顾彦轩松开了攥着齐卓炀衣领的手,飞快地退后几步,靠在了院墙上。

        齐卓炀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看着顾彦轩。

        顾彦轩知道,站在面前的齐卓炀对他心怀愧疚,只要他示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齐卓炀便会义无反顾地帮助他。

        他不想依靠齐卓炀的悔意与怜悯,也不相信齐卓炀眼神里那种炽烈的爱。但他知道,齐卓炀想赎罪,他想用帮助自己的方式,去洗刷内心的自责。

        他杀不死齐卓炀,他得利用齐卓炀。

        片刻之后,顾彦轩抬起了头,眼神一片枯槁,淡淡地说,“好。”

        顾彦轩明知踏出这一步可能就要坠入万丈深渊,可他还是得踏出这一步。总之坠落下去,粉身碎骨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他痛恨齐卓炀。可他没法推开齐卓炀,他需要齐卓炀的帮助。

        就像他没有办法选择不爱齐卓炀一样。

        他为了爹娘的遗愿活着,活成怎样又有什么关系?他要从这个他最恨的人的手上谋求帮助,因为这是他想实现爹娘遗愿的唯一方式。

        顾彦轩猛地呕出了口血,满地飞溅。可他没有去擦唇边的血渍,而是伸出了手掌,制止了向他走过来的齐卓炀。

        他已经够狼狈了,此刻不需要齐卓炀更多的怜悯。

        顾彦轩要一个人筑起他那被爹娘过世的消息冲溃的心防,将所有的绝望和仇恨都压抑到内心深处,他要让血红色的情绪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他要理智回到他的身体里。

        他要把六年前那夜的真相一五一十地找出来,他要把政变的前因后果都告诉爹娘。

        如果不能挥一挥剑做个潇洒了结一切恩怨的人,那他也不想成为被仇恨支配的行尸走肉。他要醒过来,他得醒过来。只有醒过来,他才能不让爹娘失望。

        顾彦轩要借着齐卓炀的手,达成他自己的目的。

        他要让齐卓炀和他一样痛苦,甚至比他更痛苦。

        顾彦轩站直身体,抬起了头,看着齐卓炀。

        这是竭尽全力才能恢复的平静,平静到让齐卓炀以为,刚刚那个揪着自己衣领的顾彦轩从没存在过。他说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恨,仿佛根本没在他的眼底和心里停留,只是嘴上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已。

        可是齐卓炀看得出,顾彦轩真切地恨着自己。

        这就是顾彦轩的决定吗?他要压抑住蚀骨的恨意,才能留在自己身边。他说发泄恨意没有用处,所以就要把全部的情感都隐藏在心底。

        他不想流露出那些真实的爱和恨,只想为了那个支撑着他活下去的理由活着。

        其实顾彦轩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地恨着自己的。

        齐卓炀想,就算你不压抑着恨意,我也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六年前那个晚上,天翻地覆在一瞬之间发生,齐卓炀无知无觉地被卷入其中。整整六年,他都在上和的朝堂中浮沉挣扎,只为了成为当之无愧的三殿下,可以为远在雩城的顾彦轩提供一个回家的机会,可以在他回来之后继续保护他。他绞尽脑汁地照拂着拘禁在建邑王府中的淳王夫妇,在顾彦轩看不到的地方替他尽着孝心。他日复一日地望着西南雩城的方向,想象着顾彦轩生活起居的样子。

        可是这些,齐卓炀全都没有办法说出口。

        如果不是因为他爹齐敏中,顾彦轩仍然可以在建邑城做着无忧无虑的淳王世子,拥有着爹娘的陪伴和疼爱,自由自在地度过他十几岁最恣意快乐的日子。自己可以陪着他,去玉关山赏花,去上元灯节猜谜,去建邑城最高的屋顶晒月光。

        正是因为他爹齐敏中,顾彦轩被拘在雩城六年,身披枷锁,众叛亲离。

        齐卓炀恨齐敏中兴兵造反,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齐卓炀觉得,他做的这些根本说不出口,因为只是赎罪,甚至连赎罪都不够格。

        他贪恋地看着顾彦轩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看着顾彦轩朝着他走了过来。

        顾彦轩站在齐卓炀面前,唇畔的血迹已经被他自己擦干净。他勾了勾唇角,轻轻开口,听不出丝毫爱恨:“三殿下,先前是我冒犯了。”

        “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齐卓炀轻声说:“需要我做什么,告诉我就行。”

        顾彦轩抿了抿嘴角,说:“我的确想知道爹娘的死因,他们说的病殁,我不信,所以想请三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淳王夫妇去世后,齐卓炀便一直着意搜集太医院所有往来的病案资料,包括刑部仵作的档案文书,即便是顾彦轩不开口,他也想要知道淳王夫妇的死因。

        淳王常年习武,身子骨强健得很,绝不会被普通的疾病夺了命。

        齐卓炀说:“我看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一切都证明,淳王的确是因病去世,而王妃也的确是服毒自尽,没有漏洞,也没有疑点。”

        齐卓炀心里藏着句话说不出口,那是他的私心。

        如果陪着你厘清了爹娘去世的真相,你会不会不再把我当成弑父杀母的仇人。

        顾彦轩眨了眨眼,问:“三殿下知道,我爹患的是什么病吗?”

        “太医院的记载,忧思过重,风寒侵体。”齐卓炀答。

        顾彦轩嘴角勾起个冷笑:“这种小病,怎么可能要了我爹的命?糊弄人的说辞罢了。”

        齐卓炀皱眉道:“我现在知道的只有这些,你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吗?”

        顾彦轩眯眼看着齐卓炀,问:“三殿下有法子能带我进淳王府吗?”

        先前淳王府里来来往往全是内务府的人,顾彦轩什么都做不了。洪仁帝又说他不能回淳王府,只能住在礼部的这个小院子里。可是,只有回到了淳王府,他才能发现更多其他人的眼睛看不到的细节。

        “好,晚上我来接你。”齐卓炀竟直接应了,语气爽快到让顾彦轩在原地怔了怔。

        “那就有劳三殿下了。”顾彦轩轻声说。

        他每想起爹娘一次,就更恨齐卓炀一点。可他独木难支,他得攀着齐卓炀。

        顾彦轩攥紧的拳头在袖子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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