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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望阙


齐卓炀隔着淳王府的大门,遥遥地望着顾彦轩。

        从齐卓炀的视线看过去,顾彦轩单衣跪在淳王府的灵前,腰背挺拔。

        可只有顾彦轩自己知道,眼下他的双腿旧疾发作,痛得发麻。可他的心里痛如刀绞,根本无暇顾忌身体上的不适,对此无动于衷,只定定地朝着爹娘的棺椁看。

        齐卓炀的目光太炽热了,顾彦轩就是再麻木,后背也被灼烧得发烫。

        顾彦轩慢慢地回过头去,对上了齐卓炀的视线。

        那双眼睛好烫,烫得他毫无知觉的心还是疼得跳了一下。

        齐卓炀换了身黑色的素服,站在淳王府门口,身影高大而清冷。一双墨黑色的瞳孔牢牢地凝视着顾彦轩的眼睛,所有诉不清道不明的思念和情感都在这一刹那迸发。

        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齐卓炀向着顾彦轩迈出了步子,顾彦轩愣在原地看着他。

        齐卓炀走得又快又急,让人觉得他仿佛不是从门口走过来,而是从六年前走来,从记忆深处走来。

        只为了站在顾彦轩面前。

        齐卓炀停到顾彦轩身后,把手上拿着的黑色披风轻轻地搭在他的身上。他伸出一双修长的手,灵活的手指在顾彦轩胸前晃了晃,替他给披风的带子打了个结。

        “天冷,还是要多穿点。”齐卓炀温润的声音在顾彦轩耳边响起,比以前更成熟了些,语气极为自然,仿佛他们不是分开了六年,而只是几日未见。

        顾彦轩的气息喘在齐卓炀指尖上,齐卓炀手指轻轻一颤。

        齐卓炀来了?六年之前他没来,可是现在他来了。

        他来做什么呢?顾彦轩在心底哂笑。

        披在自己身上的是齐卓炀的衣服,顾彦轩熟悉他的气息。闻起来像是阳光下的草木香。顾彦轩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

        齐卓炀把手指攥在掌心。

        “多谢三殿下。”顾彦轩开口,声音平静。

        在那众多称呼里,他还是应该叫他一声三殿下。

        现在不是六年前了,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啮心噬骨的恨意,他走不回齐卓炀身边,也不愿意走回他身边。

        齐卓炀看着顾彦轩失焦的眼睛,心里忽然一沉。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失落和绝望,眼底一丝期待都没有,是一种死寂的落寞。

        可那情绪一闪而过,顾彦轩随后就恢复了平静。

        齐卓炀听到顾彦轩对他的称呼,手指微微顿了顿。顾彦轩的声音成熟了许多,低沉而温柔,只是语调里一点情感都没有。

        齐卓炀有千言万语想对顾彦轩说,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解释没有用,他能力不够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但他好害怕,害怕失去顾彦轩。

        齐卓炀蹲下身去,试图对顾彦轩解释自己的来意:“我来陪你,一起送一送淳王夫妇。”

        顾彦轩神色未变,嘴角微弯,道:“三殿下,你知道我恨你。”

        齐卓炀迎着他的眼神,轻轻点头,道:“我知道。”

        顾彦轩眼神冰冷,笑意更浓:“那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他笑起来的眼睛极好看,眼尾微微下垂,柔和而无辜,染着红晕,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可眼底全是杀意。

        齐卓炀轻轻开口:“我不怕,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顾彦轩的手抽出了腰上佩着的短剑,抵上了齐卓炀的心口,用剑尖挑着他胸前的衣襟,道:“若是杀了你,给我爹娘陪葬,齐敏中一定会痛不欲生。一想到他绝望的样子,我就好心动。”

        齐卓炀的眼神在顾彦轩伸出的右手上停留,那手腕上一道淤紫的疤痕,分明是经年累月才能形成的旧伤,眼神一抖。顾彦轩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手上微微一顿,却并没试图往袖子里缩着躲藏,仍然举着短剑,盯着齐卓炀看。

        “如果这能让你好过点,你随时都可以动手。”齐卓炀知道顾彦轩在雩城被铐子锁着,可这伤痕出现在他眼前的实感又更不同,惹得他心里抽着疼。

        齐卓炀想抱一抱他。

        顾彦轩仿佛在思考,他的手指在剑柄上敲着,片刻后收回了短剑,道:“我不会在这里杀你,脏了我爹娘的眼。”

        齐卓炀心里一沉,顾彦轩这是连恨他都不愿了吗?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顾彦轩说道:“等七日后爹娘下了葬,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要用锋利的剑刃刺入齐卓炀的胸膛,然后再一剑结果了自己。

        杀了齐卓炀,为的是他家国沦丧的仇恨。而杀了他自己,为的是那还在为了齐卓炀跳动的心。

        齐卓炀看着他,轻声问:“那丧礼的事,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顾彦轩恨他恨得要死,也爱他爱得要死。他在心里想,你陪陪我,像从前那样陪陪我,让我再最后放纵一次。抱紧我,抓住我,别放手。然后,我再亲手把利刃刺入我们两个的胸膛。

        但他开不了口,他痛恨这样的自己。

        “什么都不用。”顾彦轩轻飘飘地说。

        齐卓炀没再接话,跪在了顾彦轩身边,一言不发。

        他们并肩在淳王夫妇的灵前跪了三天三夜。

        那日早朝后,顾彦轩在正和殿前长跪叩头的消息不胫而走,先是成为百官群臣嘴里的奇闻笑谈,随后流向坊间,引平常百姓嗤笑不说,着实是激起了前朝遗臣遗民的怒火与愤慨。

        三日的时间里,遗民们在诗会上除了为淳王撰写哀辞悼文,剩下的便是对于顾彦轩无尽的指责和谩骂。

        如羞辱顾彦轩的人所愿,他刚一回来,便成为了建邑城里苟延残喘的笑话。

        淳王夫妇骤然病殁,内务府措手不及,短期内寻不到得当之所,户部也批不下来大笔的银子。走投无路之际,望阙寺的住持找上了内务府,说是望阙寺超度罪孽,将淳王夫妇葬在此处,可使上和朝得享国祚永续之福。

        望阙寺依着玉关山,清明秀美,透露着微微的春意。远远看去,寺内的一片树林透着青葱的绿,生机盎然。附近有条清溪,潺潺的水声顺着微风进入寺内,拨响檐下垂着的铜铃。

        一大清早,淳王府正式发丧。

        顾彦轩跣足披发,身披纯白孝服,捧着淳王的灵位,走在最前方。齐卓炀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跟在他身侧,替顾彦轩捧着淳王妃的灵位。他们两个并排走着,身后内务府的人驱着马车,载着淳王夫妇的棺椁,两侧随侍着手执祭仪用品的各色官吏。

        道路两旁聚着些伏地痛哭的遗民,对着淳王夫妇拼命叩头。

        不知为何,忽然便有人站起身来声嘶力竭地大喊,“顾彦轩,你就是个大节有亏的贰臣!”这一下仿佛火星迸溅,点燃了狂暴的人群,“两姓家奴”、“进退失据”、“欺宗灭族”,种种不堪入耳的词汇夹杂着漫天飞舞的纸钱向他砸来。

        随行的禁军生怕误伤了三殿下,赶忙上来控制秩序。

        齐卓炀的身子朝着顾彦轩靠了靠,想替他挡一挡不善的声音和目光。他身影更高大些,遥遥看去,宛若把顾彦轩揽在了怀里。

        顾彦轩感觉不到悲伤或羞辱,他已经麻木,眼神空洞地向前走。

        他的心底全是嗜血的报复欲,他要用齐卓炀的血去清洗这些嘈杂刺耳的声音,让这世间知道他顾彦轩从未背叛爹娘。

        然后,再用自己的血来祭奠他和齐卓炀的前尘往事。

        淳王夫妇的棺椁停在了望阙寺搭建的灵堂中,住持带着一班弟子做完法事,齐卓炀去料理善后的事务,只留下了顾彦轩一个人披发缟素地跪在灵堂前。

        顾彦轩把手上燃着的香插进香炉内,又去拿地上厚厚的一摞纸钱,一张一张认真地烧。火盆里有火苗跳跃着,那光倒映在他眼底,却只映出了一片漆黑。

        正出着神,身后一位身穿白袍的老人走进了灵堂,脚步稳健。他头发全白,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面上神色温和儒雅,举止步伐端正规矩。

        他看着顾彦轩的背影,站在他身旁,缓缓地朝着淳王夫妇的棺椁跪了下去。

        顾彦轩侧头看了他一眼,眸子神色微闪,又无动于衷地转回来继续烧着手上的纸钱,低低地道了声:“夫子……好久不见。”

        夫子袁铭孙,庄烈年间任国子监祭酒,是顾彦轩的开蒙师父。当年连中三元,得孝文帝亲题匾额“一世名儒”称赏,从此飞黄腾达,标领一朝士人。

        袁铭孙上了三炷香,又认认真真地叩了头,方才转头去看顾彦轩苍白瘦削的侧脸:“彦轩长大了,这些年在雩城受苦了。”

        袁铭孙与淳王感情极好,是顾彦轩亲近的长辈。

        顾彦轩垂着眸子答:“也就是被关着,倒也没吃什么苦。……这些年,夫子过得好吗?”

        “我这日子倒还过得不错,不用讲学,偶尔卖卖字画。我年纪大了,已经是个老夫子,也没人把我当回事,这也挺好,没人来难为我。”袁铭孙的声音里并无老态,反而沉稳洪亮,“但你不一样,这建邑城里有太多双眼睛盯着你。”

        “他们要盯,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我能活到今天,已经知足了。”顾彦轩手上的纸钱烧完了,又拿起一摞,“他们要看便看,要骂便骂,痛快了就好。”

        袁铭孙算是前朝遗臣中的领袖,早就听说了遗民中大肆攻讦顾彦轩的事情,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从前夫子总是教你忠孝节义,可是彦轩,这朝堂上的许多事情,并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都是真相,就比如说六年前的事情。”

        顾彦轩眼眸一深,问:“夫子今天来,是为了找我说六年前的事情?”

        袁铭孙的大掌抚上顾彦轩的肩头,道:“彦轩,六年前那个晚上,我就在王城里,亲眼看着齐敏中打进了正和殿。淳王站在我的身边,他说,今天晚上你看到的所有,都未必是事情的真相。这六年来,我一直在想,可怎么都想不通。”

        顾彦轩声音冰冷,道:“齐敏中害死了我爹娘,不管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袁铭孙捏了捏顾彦轩的肩膀,说:“这就是夫子今天来的另一个目的了。淳王还让我给带句话给你,如果他死了,你想替他复仇,最好的方法不是杀了仇人,而是替他办件事情。”

        顾彦轩不可置信地盯着袁铭孙。

        袁铭孙收回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掏出了张纸,交到顾彦轩手上:“如果你不信我的话,那就好好看看这张字条。”

        话音落下,袁铭孙也不待顾彦轩回答,又恭恭敬敬地给淳王夫妇上了三炷香,方才转身走出去。跨出门槛的前一刻,袁铭孙回过头说了句,“彦轩,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活着。……替你爹娘好好活着。”

        逆着光看,顾彦轩的身影纤细而瘦长,是风雨过后的劲竹。

        顾彦轩没回头,垂首看着掌心的字条。

        那是他爹的字迹。

        他爹留给他一个遗愿,让他去寻找六年前政变的真相。

        他得在上和的朝堂里活着,才能做到。

        顾彦轩眼眶微湿,怔忡出神。

        心底全是苦笑。

        爹,你知不知道,苟且偷生的同时调查真相究竟有多难?

        爹,你知不知道,杀人是最简单的复仇方式?

        你还真会给儿子出难题。

        看着熟悉的字迹,顾彦轩的眼眶越来越红。

        顾彦轩的身子越来越低,最后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无声痛哭。

        未几,他直起身子来,将字条同纸钱一起扔进了火盆里,看着火舌一点点将字迹舔舐干净。

        齐卓炀回来时,火盆已经恢复了平静,只剩顾彦轩跪在灵前认认真真地磕头。

        他走近了几步,跪在顾彦轩旁边,悄悄侧头看他。顾彦轩的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泪水。

        顾彦轩哭了?齐卓炀心里一紧。

        刚刚,是袁铭孙夫子来过?他对顾彦轩说了什么?

        齐卓炀从怀里掏出块手帕,顾彦轩本来要伸手去接,可齐卓炀没给他,径自拿着柔软的帕子去给顾彦轩擦眼泪。

        顾彦轩没躲。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他好恨齐敏中,也好恨齐卓炀,可他不能正大光明地杀死齐卓炀了。

        因为他得活着。

        顾彦轩别过了头,伸出手去,往火盆里扔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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