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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池鱼


柳谙春没等到平倭凯旋的桥闻歧,不知什么原因,都州军的行军速度迟缓了许多,在雁行山徘徊了两日,迟迟不肯入城。永安帝遣锦衣卫去查,人却一个也没回来,他疑心桥闻歧心思不正,但都州军一路行至靳东,途中所经的州县都不曾察觉异样,大部分兵力还压在沿海一线。

        这边桥闻歧还悬着永安帝的心,另一边沈西雍护送靼勒使团先入了靳东。更巧的是,听闻这领头的使臣正是前日柳执同他提起过的那位——长公主与靼勒和亲所诞之子,汉名叫池玉瑎。

        柳谙春只在他入城时瞥见过一眼:不知什么动物皮毛打的深色氅衣,鬓发扎了两绺小辫儿,样样都与周遭大梁人不同。偏偏头上斜戴了根扭金丝缀红珠的鱼婆勒子,倒颇像出自大梁的饰物。

        他再见着池玉瑎是在永安帝的寿宴上,靼勒人还是那身装扮,大马金刀地坐着。

        这次柳言蹊没将他喊去,自他在锦衣卫挂了职之后,理应是没必要再住在东宫的。他近日行动已经自如许多,只是永安帝没松口,他便还算半个太子侍读,除却上差时,基本都像个贴身侍从似地与钟舒意同出同入。

        八珍玉食、飞觥走斝,一派热闹景象,只是这寿宴打一开始就隐约带着点儿剑拔弩张的味道。永安帝没许宋重宣礼单,从始至终沉着脸,连向来得宠的皇后递了两次杯子都没接。

        “父皇怕是还在为城外的桥将军而忧心。”钟舒意也不清楚情况,低声猜测道。

        “忧的怕是都州军才对,”柳谙春也轻声附和,“可安鄯世子却回来了,陛下还没问吗?”

        钟舒意摇头,道:“问了,但控鹤军与都州军不同路,桥将军似乎领都州军又往后撤了,有雁行山其中一峰挡着,世子回来时并未注意。”

        柳谙春闻言目光一动。

        他从未出过靳东,不晓得外边是什么样儿。但听这话的意思,若非有意派人探查,这雁行山还算是个天然屏障,只是不知……到底能藏下多少人?

        “万岁爷倒是节用爱民。”

        池玉瑎突然起身,二人的絮声交谈也因此戛然而止。柳谙春抬头望过来,见他举着杯,瞧上去像是要敬酒,语气却不大好听:“我前日见这靳东城内人稠物穰,连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家宴都比万岁爷的寿宴来的奢华。”

        “还是说——”他手中酒杯一转,话锋尖锐,毫无惧惮之意,“皇舅是看不上我靼勒使臣?”

        谈笑喧哗声顿时熄了,只有乐声依旧。

        “噢?使臣所言的,是哪个监察御史啊。”

        永安帝面色一沉,转过眼来,冷声问道。他隐约记得这么个外甥,但却不熟悉,长公主逝世后,这孩子也一直养在别人膝下,信都没通过,更遑论有什么情谊在了。

        “我这初来乍到,哪里认得人。”池玉瑎像是有意要搅了他的寿宴,慢条斯理地吊他胃口。

        “那使臣又如何知晓,我大梁朝臣的家宴是何等模样?”永安帝神色更加冷肃,池玉瑎虽非大梁人士,但到底靼勒不过大梁附属罢了,入宫面圣却不称臣,倒是狂妄得很,“还是说靼勒来使进都,不觐见我这当朝天子,反倒去觐见一个小小朝臣了?”

        池玉瑎捏着酒杯不答,永安见状,先前攒在胸中的郁气愈胜,手一挥就摔了玉箸,紧接着厉声诘问:

        “莫非是无人暗中勾结?此番遮遮掩掩,又是何居心!”

        场中逐渐又起了窃窃私语。柳谙春饶有兴致地捧着茶看戏,想听听池玉瑎接下来要怎么摆脱永安扣上来的大帽子,他对此人颇为好奇,或者说是他对靼勒都颇感兴趣,自然多留了两分神。

        “万岁爷急着扣什么罪名啊。”

        池玉瑎却倏地笑了,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朝臣贪污受贿也算不得什么罕事,您何必这样急着堵我的嘴呢?至于我如何知道的,自然是随沈将军入城时听他有此一叹——说是这朝廷之上,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也比他家大业大。”

        “在边郡时,动身来使靳东前我曾有幸受沈将军的邀赴宴,将军说那可是他倾城之力所办,却还比不上这朝中一个七品官。”池玉瑎道,“我对比万岁爷这寿宴,怕是比沈将军也没好到哪儿去,若不是您有意节俭躬行,也非有意苛待靼勒使臣……”

        “有人在您眼皮子底下贪污受贿,圣上也视而不见,反倒是急着给我戴帽子,可真是气度非凡呐?”

        永安帝现下才算是听明白了:这是沈西雍变着相问他讨银子呢。这不稀奇,反倒是池玉瑎帮着他算几个意思?就不怕养肥了沈西雍,害得靼勒彻底覆灭?

        他怒极反笑,一边的沈西雍闻言却要坐不稳了:池玉瑎这是将他往火坑里推,点明了说安鄯招待使臣比皇帝寿宴排场大,即便永安要给安鄯留两分面子,他也算是被记在账上了。

        “使臣夸大了——”沈西雍紧忙站起身拱手道,“大概是北疆与靼勒接壤,安鄯吃食要更对靼勒族的口味罢了,哪能比得上天家筵席。”

        “朕听出来了,使臣是好心要为大梁弊绝风清。”永安帝充耳不闻,眯起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柳谙春的方向,道,“那便查,令锦衣卫给朕好好地查。使臣若有意,也可在旁随行督查,免得说我大梁世风日下,让外邦人笑话了去。”

        “此事臣必会安排妥当。”一直在旁观赏闹剧的盛溪舟很快正了色躬身行礼,沉声道。

        钟舒意也察觉到了永安帝的视线,旋即意义不明地笑了两声,低声道:“澜清,看来你这闲职挂不住了。”

        “那倒未必,”他收回目光,垂眼道,“这差事可还没给到澜清头上呢。”

        “父皇不想锦衣卫全掌在姓盛的手里,给你机会,你便要抓紧了。”钟舒意说。

        “他扶柳家有什么用?就是把锦衣卫真送到我手里,柳家的势也照样和边境没关系。”柳谙春稍作思量,“沈西雍一倒,没人压得住桥闻歧。”

        “北疆四镇虽是沈西雍占了大头,但还有明家虎视眈眈,轮不到你急。”钟舒意却摇头,“桥家只有武将,若扳倒了沈西雍,到时会是明家势头更盛。”

        “父皇想用明家按住桥闻歧,那便要修剪明家在皇都的枝叶,只盛家兄弟不够看,所以才要你拽着柳家一起蹚这趟浑水。”

        柳谙春这些年鲜少接触外界,能说上两句的,也无非就是早年间柳言蹊等人讲与他听的那些,要么就是钟舒意偶尔提及到的、无关痛痒的朝事,尽管眼下不再那般受限了,也未曾来得及熟悉目前几大世家之间的关系。可钟舒意却是最懂永安帝的心思,他不比钟容与有母家罩着,是死是活全系永安帝一句话的事儿,故而自小便晓得怎样摸清父皇的喜怒。永安帝本就忌惮安鄯王,只是外族未除,削藩减兵之事为时尚早。

        若趁此机会顺了沈西雍的意,喂饱他的兵马,再设法打破与靼勒的和平条约,待二者两相消磨,永安心头两处大患便都能解决。今日无非是凑巧点着了这导火索,永安帝虽没料到,却也乐见其成。

        唯独池玉瑎在宴上闹的这出,令人着实琢磨不透,即便是钟舒意也有些一头雾水。

        散宴时钟舒意刻意留了两步,说是要与永安帝讲几句体己话。柳谙春本想寻池玉瑎聊上两句,却压根儿找不着对方的影子,于是准备独自打道回府,却被追上来的林述秋拖慢了脚步。

        “林大人。”

        他露出个温软的笑,像是早有预料。

        “柳郎知道我要来?”林述秋显得很熟络,与他并肩行着。

        “毕竟大人今日少说也看了我十余次,”柳谙春挑着眼,偏过头去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露骨啊。”

        林述秋轻咳一声,侧了侧脑袋去躲他呵出来的热气,有些局促似地道:“知道了却还走得这样快,柳郎在躲我吗。”

        “我与大人并不同路。”柳谙春将手拢进袖子里,那儿还揣着林述秋的帕子,他捏在掌里,手指钻进去绞了两绞,才敛眉道。

        他意有所指地抬起眼望向首辅林澄道的方向,那人正与钟舒意、永安帝等几位一道行着,不知道在低声讨些什么。

        “今日不同路,来日便不一定了。”

        林述秋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家老爷子,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摇了摇头,显然不认同他的说辞。柳谙春眉头一皱,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正经事要说,便加快了步子想尽早甩脱他。

        林述秋倒是不急不恼,只是稍落后一步跟着,好像只是想同他聊这么两句罢了。柳谙春步子愈发紧,晚风吹得他有些急躁,甚至没注意脚下楼梯,一脚踩了空:

        “当心——”

        林述秋紧忙伸手想去拽他,却见柳谙春稍一踉跄便自行站稳了身子,他的手僵在半空,扶也不是,收也不是。柳谙春步伐稳健,丝毫没有因为之前的动作而停留,林述秋站在原地显得颇为尴尬,转而收了手,抬步跟上去,又不着痕迹地暗自搓捻两下指尖,莫名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滋味。

        “林大人。”

        前边儿的柳谙春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停了身,回过眼瞧他。他顿了小半晌,待林述秋快忍不住问他要做什么时才开了金口,语气有些生冷,让林述秋好像又回到了那日雨中小叙时的状态:

        “夜深露重,大人与我太近,可要仔细着别湿了这身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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