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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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人留步。”
探花宴甫一散席,柳谙春便依了自家殿下的意,随着那人转出庭廊。
林述秋闻声顿步,回身望向来人:
“柳…”
“澜清,大人唤我澜清便好。”他略作一揖,又紧两步上前,稍垂首缓声道,“林大人约莫不记得了,少时我与您曾是见过的。”
这倒不算是信口胡诌,柳谙春年少时确乎是与他见过,只是他自己也记不得,仅算借了钟舒意的话罢了。
林述秋这才借着光仔细又瞧了这人模样,闻言却略一皱眉:不、不对,不是那样早,若只是他与东宫那寥寥无几的同窗时日,哪还能对这张脸有什么印象。
柳谙春、柳谙春…他细细嚼着这三个字,是了,该是现在这般和光暖春里才对——要比靳东暖,风土人情也软,画舫里有琵琶响,他学醉吟先生1邀人一见,出来的却是个红袍小公子。
那人也生了一双笑眼,与柳谙春极像,却不似他这般瘦削。眼头、颌角都是圆钝的,是水乡养出来的玉人儿。
而柳谙春久居宫中,断不能出了靳东…那柳家可还有什么旁系?莫不是私生子?
林述秋稍显迟疑,脑内思索着该如何打听此事,嘴上却笑着应了话:“柳大人过些时日可便是御前的红人了,佩剑面圣,威风得很。”
“您说笑,八字没一撇呢。倒是林大人在翰林院,升迁得快,不知什么时候便要您照拂一二了。”柳谙春将客道话说得漂亮,惹得话里那人也显了窘迫。
“着实过誉了…今日圣前失仪,是林某的过错,还望见谅。倘您不介意,便唤我一声怀瑜,待明日怀瑜请您吃酒赔罪。”
“正有此意。”柳谙春捏着袖子探出半截手掌,示意他与自己一道走:
“东宫也念着与您有月余的同窗之谊,特地嘱咐澜清务必为您庆贺一番。”
林述秋更是面赤耳热了。早年间的琐碎事他记得并不分明,什么同窗之谊早便抛诸脑后,这人到了面前都不曾想起些什么,方才甚至险些要认错了人。林述秋唇焦舌燥,又不知晓如何缓解一二,只好缄默着与他并肩而行,至轿前才低了声应道:
“大人留步,烦请您替我谢过那位殿下,怀瑜自当赴约。”
“自然。”柳谙春颔首,目送着林述秋上了轿才朗声道:
“您好走——”
周遭零散的官员不由得侧目,他却面色如常,在原地驻足了小半刻,眼见林述秋的轿子消失在视野里,才开始思忖着是该径自回住处,还是再找一趟钟舒意。
柳谙春不知那人是否会如了钟舒意的心思,但他明晃晃地与自己这东宫侍读扯上关系,在旁些朝臣眼里便是与东宫绑在一起了。
柳大人、柳大人。他想起林述秋对他的称呼,心底烦郁,拿软舌抵在牙尖刮蹭,转身时暗啐一口:
“嗤,柳家的一条狗罢了。”
柳谙春还是折了道往回去,免得钟舒意明一早醒了酒便要闹他。
也算是时来运转,钟舒意才将将起轿,恰与他迎面对上。车夫认得柳谙春,一见是他便自觉回过头去,同轿里人低声报了句。
帘里探出只手来,柳谙春识趣地垂首虚行一礼:
“殿下,澜清在这里。”
钟舒意闻言哑然,见他还孤身立着不肯动作,风也料峭,到底是稍显尖利了,便温声唤他:
“我知是你。良夜迢迢2,澜清,与我一道回罢。”
钟舒意醉得不轻,又渴得紧,一路都不曾开口再说些什么。柳谙春向来长了双明眼,便也不急这一时,直到轿停了才算开了腔:
“殿下,且慢些。”
他搀着钟舒意入了寝殿,转身替人斟茶,见钟舒意又是一个踉跄,下意识倾身要扶,却被他拂开了手。
“林怀瑜应我的邀了吗?”
钟舒意虚晃两下,站稳了身子,垂目问道。
“应了,林大人本说寻个日子来与澜清致歉,便顺势同他讲了殿下的邀约。”柳谙春心底暗嘲他拿腔作势,嘴上却答得轻快,又捧了茶盏递去。
“澜清,你这身假谦逊的皮,怎么到我这儿还披得严实。”钟舒意接了茶细啜一口,又搁下瓷盏,自上而下地瞧着他,像是有些恍惚:
“你同容与,有两分像。”
“是了,柳夫人是元后的胞妹。”他自语道,俯身近前去喃着:
“你们都不像我…我随了父皇。”
“你唤声皇兄与我听,容与,你再唤声皇兄。”
“皇兄。”柳谙春也不再假意谦恭着说什么逾矩,只是习以为常地抬首,拿一双眼仰视着他,像是为了让钟舒意瞧仔细些。这不是钟舒意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他也早知这位太子殿下不敢言说的龌龊心思。
柳谙春又乖又顺地、依着他的意轻声缓道:“您吃醉啦。”
又是这幅模样,这双眼。钟舒意将手掌附在他后颈,拇指擦过柳谙春的喉管:太静了,他不知那双笑眼里蛰伏着什么,分明是对含情眼,却偏被柳谙春压出些莫名的疏冷。
“殿下。”
他重新垂下头去,颈子上的椎骨隆起一叠细峦,身子却未动。
钟舒意也收了手不再作声,茶吃完了再续有两回,才敛了心神。
“早些歇了罢,”他忽地打破沉默,“明日与我一同再会会林怀瑜。”
“澜清愚钝,”柳谙春却另起了话头,想借他酒意正浓时探上一探,“只是前些日您问澜清时便有困惑了,您又如何看待二殿下呢?”
“你应当早便知晓的。”他微顿,转了身缓步绕过屏风,柳谙春未动,只是隔着山水望他映在屏风的影,“他在暗处任我差遣十余载,澜清,即便是你也不如他与我相知相熟。粘蝉、杀人,我吃穿住行哪处没他的影子?”
“除了时时念着他,我还能如何看待呢。”
“可再受父皇厌弃,他也毕竟是皇子,这一点,他不如你。”钟舒意像是宽慰似地缓声道。
柳谙春哑然。
钟舒意其人,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早说天家生来薄情寡义,钟舒意也没几分例外,他装得重情,对谁都要剖胸袒怀似的,钟容与同他自幼为伴,照样被他骗得摸不清真假——他以为皇兄是胸怀众生、忠孝节义的赢扶苏,殊不知人心不如面,莫说手足情谊在他这儿算不了什么,便是当朝天子、他的父皇,钟舒意也是敢算计其中的。
“我知您心意。”
他应承道,伏了身子深深一拜,见钟舒意不再言语,便悄然退出门去。
-
柳谙春回厢房时夜还浓着。
他蜷着身子,睡不踏实,只半刻便醒了。索性起身捞了烟杆子,朝桌沿磕上两磕,趁着无事翻两翻柳府来的“家信”。
信明显是拆过再封起的,封口漆虽色泽均匀,章纹却在纸缘处模糊了,想必信中内容都已经过了天家的眼。柳谙春斜着脑袋倚在塌头,白雾一燃,便垂了眼拢着薄毯吃烟,眉眼里透着些恹气。
这些个“家信”内容无非是讲柳言蹊对他有多挂念,隐晦警醒两句,再抄小段《诫子书》来糊弄。其中有封空白信封的似乎并未拆过,不知是一时漏查还是买通了人送进来的,柳谙春挑开火漆,展了信才发现是先生寄来的。
他入宫时扁舟子仍在柳家,这封混在家信中并不稀奇,只是先生从未予他来信,不免令人有些讶异。落款日期很新,只是内容断断续续,像是隔三差五便想起来写两句。
柳谙春轻声哼笑:不过是对他无话可说,便拣着要紧事提点两句罢了。不叙情,自然写不长。
他潦草扫视一遍,最终将注意力放在末行一串小字上——
“执日3将至,东宫该急了。你需得谨慎行事,小心为上。”
执日?柳谙春略略皱眉。先生将话说得隐晦,钟舒意为何要急这执日?
宜嫁娶、求子、祭祀、祈福…他细细数来,总觉着不对。钟舒意最不兴祭祀那一套,若说是急娶妃求子,他几时不急?永安赐他太子之位,娶亲一事却压了又压,分明是觉得自己尚有余力。
永安自打上了位,便私下遣派人马四处寻仙师求药,本称得上一代贤君,却因着寻仙问道之势愈烈,自此懒于朝政。眼下虽还未出什么乱子,但重蹈秦之覆灭,怕是不远了。
柳谙春忽觉得有些好笑,永安惯爱用秦人作类比,难道不曾想过自己也如昔秦一般吗?又或者往深处想,或许永安只是想瞧瞧自己这儿子争不争气。
他垂首吞了口烟,觉得自己怕是想多了,重新收拢了思绪,左思右想,仍旧觉得有些怪异。钟舒意若想央父皇赐婚,只能从新后那里下功夫,一个皇子去旁敲侧击,远不如枕边风来得有用。
可钟舒意若是有如此打算,他准是第一个知道的,眼下却没透出半点风。柳谙春揉起信纸,细细思量,只觉愈发难以控制:
莫非…他想私纳妾室?或者更简单,让通房丫鬟怀个孩子?
注:
1指白居易《琵琶行》。白居易,号醉吟先生。
2取李开先《宝剑记》中林冲夜奔所涵。
3执为黄道十二建星之一。执日有固执之意,执持操守也。执日缉拿罪犯最为稳妥,宜祈福、祭祀、求子、结婚、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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