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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云霄先生


其后仍是日复一日地上学,隔三差五被老师抽到背书。她偶尔会想起梦中听到的那首词,常在心中揣度,假如老师抽到这首词,她一定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到时候让所有人对她刮目相看。

        可惜老师一次也没有抽到过,她也便一直没找到一雪前耻的机会。

        但日子并非一层不变,她隐隐约约感觉每天的日头渐渐变长了一些。天气好的时候,阳光倾斜地照进屋,携带着丝丝暖意,和梦里失真的场景不同。光线随时间流逝而变化,影子一寸一寸拉长,暖意一分一分消退。

        等到光线完全消失不见,就是夜晚了吗?清醒的时间日益增长,也许明天就能看到夜晚吧?她日日这样想。

        但在夜幕降临之前,她总是陷入睡梦之中。

        因为老是看着屋外的光景,几个月来她在学业上无甚长进,反倒养成了东张西望的坏习惯。好在学堂老师早已不指望她学有所成,才并不与她计较。

        日复一日,一切波澜不惊。

        直到正月十四这一天,课间休憩时她朝窗外一瞥,蓦然发现不远处的街巷之中有两人正在打斗。其中一人身着青衣,面覆青纱,分明是她师父。

        她坐不住了,心思全被那突如其来的打斗牵到了学堂之外,哪里还肯安安分分在房间里待下去?于是趁休憩时分溜了出去,谨慎又慌张地跑到那条巷子里,但此地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莫非刚才所见皆是幻觉?

        不会,她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想必是高手过招,二人转移得太快了。她慢吞吞的动作自然跟不上他们的踪迹。

        但既然已经逃学了,断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她打定了坏学生做到底的主意,第一次上街游荡,尝试着再找找青色衣衫的身影。

        街市上商铺、酒肆林立,人来人往,各色新奇事物教她眼花缭乱,哪里还找得到青色衣衫的身影?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街上飘荡,她的眼神也好像在飘来飘去,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处看起。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丫头,你从哪里来的?”随之而来的是叮叮当当一阵铜铃的声音。

        她回头一看,见一白发老翁罩着麻布长衫,肩上背着一只黄绿色竹箧,脚上穿着一双单薄的芒草鞋,左手摇着一副鸭梨一般小大的金色铜铃,右手撑着一根一指粗的旧竹竿,顺着竹竿向上看,顶上一面白布正随风飞扬,其上写着四个大字——云霄先生。

        叶若风立在原地,似乎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对方的提问,皱眉思索好一阵子,只心虚地说:“我……我从学堂来的……”

        以为会被说教一番,劝她好好听话、不要逃学,岂料白发老翁大喜,直说:“好丫头,有见识!进学堂有什么好的,倒不如来跟着我学!”

        老翁言语间一片赞赏之意,同时抬手抖了抖竹竿,“云霄先生”那几个字反反复复在北风中卷拢又舒展。

        “云霄先生?”她眼中满是疑问:“你,是做什么的?”

        老翁闻言伸出左手,掌心用黑墨写着“见心”二字,随后摊开右手,掌心写着“知命”,一脸“我已全盘托出”的坦率表情。

        奈何叶若风仍然感觉摸不着头脑。

        恰在此时,一个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先生,总算找到你了,还请先生为我算上一算!”

        云霄先生看似随意打量他一眼,微微颔首,缓慢而郑重地答了一声:“好。”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

        随后他卸下背上的竹箧,从中掏出一张三尺宽的麻布,郑重其事一番动作,原来是要摆地摊!

        那麻布中间染着一幅八卦图,左右空白处又见方才手掌心上那两个词——见心,知命。

        紧接着是铜钱数枚、蓍草一把、桃木签数条并签筒一只,从左到右依次摆放在麻布上。

        她总算看明白了,这号称“云霄先生”的白发老翁,乃是一位算命的江湖术士。

        算命先生临着摊位席地而坐。叶若风没见过这回事,揣着几分好奇挪到他身后打算一探究竟。

        只见摊主上半身略微前倾,以单手递出桃木签筒,一字一句地说:“请问贵人所求何事?”

        来人双手接过签筒,上下左右来回晃动数圈,同时闭上眼睛,在唰啦唰啦的碰撞声中答道:“在下所问,官运之通蹇。”

        话毕,摇晃签筒的力度适时增大,一支桃木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签文朝下,背后只看得见数条繁复多样的花纹。

        求签之人不敢妄动,只见双手紧紧握在胸前,眼巴巴地等候云霄先生下一步动作。他的心思集中在一处,完全没注意到身边渐渐围满了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

        他们多是慕名而来,江湖上早已流传着云霄先生的传闻,称其算命奇准无比、解说一针见血,因此世人不论尊卑贵贱,都想靠他一窥天机。

        奈何他人如其名,行踪飘忽不定,很少在街市上抛头露面。

        于是乎,不论刮风下雨,但凡他现身,求卦之人必定蜂拥而至。

        在数十双眼静的热切注视下,云霄先生慢条斯理地拾起木签,淡淡地扫一眼签文。

        “唉,只求得一支中签!”围观百姓中大抵是有算卦经验丰富的人,刚瞥到签文便嘀嘀咕咕议论起来。

        求签人听闻是中签,紧握于胸前的双手稍稍松开了一些,拧作一处的眉头亦略有舒展,似乎悄悄送了一口气,又问:“请先生解读,此签是何意?”

        云霄先生手持木签,拇指逐字缓缓拂过签诗,念道:“从君辨苦甜,容我早归田。心定亦无倦,自笑俗事浅。在家贫亦好,命为思所全。”

        那人思索片刻,朝云霄先生拱手:“多谢先生指点,我自当早日放下,求得解脱!”言毕站直身子,转身离开拥挤的人群,姿态步伐比之前从容了许多。

        “什么意思?”

        “我也没听懂呀!”

        围观人群不明所以,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从容心,自在命。”云霄先生身后传来一声稍显稚嫩的女声:“先生,您刚才所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签诗乃是一首藏头诗。

        方才那位求签之人是深陷风波而被贬谪的官员,天意劝他放弃无谓的抵抗,早日求得自在从容。

        “云霄先生,给我算算!”

        “先生,我也要算算——”

        “抢什么抢!我先来的,先给我算——”

        众人争先恐后求云霄先生算命,叶若风也跃跃欲试,无奈争抢不过,只能静静在一旁观看。

        问寿限之短长,问财运之升掉,问姻缘之优劣,问人事之顺逆……诸如此类的问题反反复复被提出,他们迫不及待地掷铜钱、分蓍草、抽木签,然后全神贯注地听到“玲珑心,通达命”“执著心,劳碌命”“通透心,富贵命”等等结论,最后兴高采烈或者忧心忡忡地离开。

        叶若风望着一波又一波聚拢又消散然后又聚拢的人群,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世人所欲窥之天机,不外乎如此;所得到的答案,亦不外乎如此。

        “既然如此,算出来的,就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还能再改变吗?”她心中有些困惑,嘴上不留神念出了声。

        此言一出,闹市骤然安静了片刻,众人火焰一般热切的目光突然变得像冰刀一般寒冷,齐刷刷砍在她身上,分明在训斥:你是哪里来的无知丫头,竟敢质疑云霄先生。

        被质疑的先生没有说话,只泰然自地提笔蘸墨。旁人瞪大眼睛,也看不清他在纸上写了什么字。

        气氛一时凝固,沉默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你们不算了吗?那正好让小生先来。”

        来人头裹方巾,背负书箧,书箧上横拉着一面白旗,分明是赶考书生的模样。他双手作作揖状,毕恭毕敬地走上前来,彬彬有礼地说:“小生所问,学业之成败,先生可否未——”

        “不可。”云霄先生断然拒绝,连头也没抬。

        “对了,云霄先生从来不给书生算命,这人注定要吃闭门羹……”众人想起来云霄先生不成文的规矩,叽叽喳喳开启了新一轮的议论。

        “敢问先生,为何不可?”那书生言辞恳请,保持着鞠躬作揖的姿势,非要问个所以然出来。

        “无他,惟不喜而已。”云霄先生话锋突然犀利,二话不说收完了摊位物件,倏然起身拂袖而去。

        “先生别走!”

        “先生等等!我还没算呢!”

        “该死的书生,听说云霄先生每次都是被书生气走的!”

        怒气冲冲的人群推开呆头呆脑的文弱书生,一路奔跑试图追上遽然离场之人。

        叶若风也被裹挟其中,挤在混乱的队伍中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

        她费尽浑身力气钻出队伍,挪到街边,长舒一口气,总算有机会打开手心紧握的纸条,上面写着:

        风过了无痕,聚散亦如斯。

        这是何意?她并不理解。

        只见远处人群渐渐散了,想来是没有追上。

        又忽觉天色已近黄昏,纸条上字迹已越来越暗。

        如果还能再遇上云霄先生,一定要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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