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极光追逐之赛（三）

……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位反复提及“死活”，安苏一方面感受到他的高高在上，另一方面也对死难者的生存困境有了强烈的认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这些人物的目的之一。

        拥有忧患意识的生物往往能走得更长远。

        ……整个藤蔓缠绕却明亮开朗的茶厅雅座里，安苏不动声色。

        只是微微扭头望了望璐子小姐，看见对方眼睫颤动，遮掩住了情绪。

        雪原十七星，冰尘终结者协会的某个据点之一。

        管理员s在办公桌前审阅虚拟界面，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叹的时候，突然收到一则加急通讯。

        ……他沉稳地把通讯点开。

        ……

        新历7750年初，寄居蟹在拉莱尔文明的刷鞋匠星区建立新的锚点，暗中残杀人类一方的重要人物，企图重启冰尘之门、将世界变为炼狱，性质极为恶劣。

        根据各方情报，协会已经确定本次事件主导人为灰烬族的苏菲娅五世，隶属寄居蟹丙部，具体任职不明，曾参与过多起严重威胁人类存亡的极端行动。

        由于事件特殊、情况严峻，协会派出了代号为[紫苏]的会员——而目前管理员s接收到的通讯则来自紫苏唯一一位助手兼学生。

        ……

        “管理员大人……”

        昏暗的背景中，人影在远处灯光的余辉下若隐若现，年轻人的嗓音有着一种微弱的颤动不定：

        “老师她……她已经……”

        “喀”的一响，什么事物骤然断裂，人声戛然而止！

        ……

        整个画面晃动一阵，接着是一只纤细小巧的手——指尖在整个通讯界面勾出一个血淋淋的微笑：

        “……管理员大人，在王扬残废、星辰死亡之后，你不会觉得，随便一个谁就能将我打发掉吧？”

        “至于你？你也太老啦。人类的生命总是短暂啊……”

        “既然如此，那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是不是就更好呢？”

        ……管理员s喜怒不形于色，只微微动了动眼帘，语气沧桑平和：

        “苏菲娅五世，你应该只是强弩之末了。”

        对面没有说话。

        管理员s也不说话，只坐在座椅上，静静地看着这个有着血色微笑的、模糊阴暗的画面。

        ……

        过了一阵，手收了回去，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出现在界面上。

        这是一张隶属于年轻小女孩——或者说，前水族馆馆长潘多拉的脸。

        与稚嫩面容不相符合的是那道死寂黯淡的目光。

        “她”开口说话：“管理员s。”

        “不会再有苏菲娅六世了。”

        管理员的目光也充斥着某种深沉厚重的情绪，他微微呼出一口气，牵动脸颊肌肉，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紫苏，我始终都知道，这次任务，你不会失败。”

        “……是的。”

        “我没有失败。”

        ……

        新历7750年初，冰尘终结者协会与寄居蟹再度交锋，双方各自付出了沉重代价。

        寄居蟹丙部副长苏菲娅五世陷入无尽死亡的迷梦，终结者的元老之一也跨越冰尘感染率的阻碍，突破马海藻极限——完成任务之后，作为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新生的危险感染体，[紫苏]选择将自己扼杀在思维还未曾转变、手中还未曾沾染同胞鲜血的初生阶段。

        各方势力都各有反应，但对于大部分存在而言，随着时间推移，局势趋于复杂，所有的冲突必然只多不少，伤亡也在所难免——因而他们并不花太多心血关注今天死去的是不是又一位关键的灰烬族，明天陨落的又是否是人类中的重要人物。

        他们只关注一点：未来所伫立于这片星河中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敌人。

        过去已经走向时空的另一端，人们站在当前的桥梁上，对未来展开谋划与掠夺。

        ……立足于世界的巅峰。

        这实在是一个空泛而广大的目标，因而每一个细微琐碎的环节都有其特定的意义——

        “如果您想要知道关于如何连通冰尘源头的信息，就来加入我们的组织吧，殿下。”

        “……您愿意的话，这是属于您的申请书。完成三份任务，获得三个章印，您就能正式成为我们的一员。当然，作为您的接线人，我不介意为您提供一点微小的帮助。”

        “第一个任务，我们不希望执行对象能顺利参加极光追逐之赛。”

        “我想，现在的您一定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对人类抱有善意的、难以梳理清楚自身本能的……”几乎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蠢货和废物。

        对方微微眯了眯眼睛，并没有把话说完：“总之，如果您不愿意让执行对象因为某些您所能接受的理由而退出比赛——那么我们只好代为效劳，彻底消除任何计划之外的干扰因素。”

        ……

        青绿色的藤蔓盘绕生长，在缝隙处为某些虫子织就了温馨舒适的小窝——在小虫子们的倾听与注视中，饮鹤川阐明了寄居蟹一方所有的要求和条件。

        他背靠窗户，双手支撑身体，是一个非常松散自在的姿势。在光线的渲染下，他看起来明媚张扬，意气风发，琥珀色的眼睛里却又沉淀着深厚的、不那么友好的各种审视与漠然。

        安苏只微微思考了一瞬间：“我要怎么相信你们？”

        从朝合朗那里学到的常规操作之一：不要一口答应，谈判的时候要为自己赢得筹码，获得最大效益。

        少年歪了歪头：“您愿意相信我吗？”

        他向安苏走过来：“不需要您托付生死……只需要一点微小的许可。”

        安苏缓缓点头，就看见饮鹤川取出一根长长的金色细针——猛地扎进他自己的左眼！

        “！”

        让安苏感到惊讶的不只是这份毫无顾忌的利落，还有在那一瞬间……出现在人眼里的各种事物：生有犄角的丑恶生物、无数只微小的如细胞一样排列着的眼睛、玫红色的复杂而诡异的图腾、一只狰狞扭曲的骨手……那是无尽残忍而冷酷的一切，与死亡、湮灭与苦难密切相关，被镀上一层无机质的深暗色泽，预示着某种不可知的，从荆棘中撕扯淌血而过的命运。

        ……细针被取出之后，饮鹤川明显变得极为苍白虚弱。从针尖滑落的那滴鲜血被他轻轻一甩，掉在安苏额间：“闭上眼睛，殿下。”

        世界陡然一变。

        ……

        温和的水泽中，荡漾着来自于原初力量的抚慰与关照。

        氲湿的近水面飘摇着柔雾一般的意识。如同无数个梦境中的场景一样，烟褐色的天际远处，遥遥地伫立着一座巨大的黑色事物。

        摇晃着、飞舞着、缓慢地跋涉着……稚嫩的意识们窃窃私语：

        “世界的雏形已经生成了……”

        “我们要迎接它走向更高的维度吗？”

        “不，不是维度。是——生命啊。”

        “大家还记得我们的祷示吗？我好像不太清楚了。”

        “我也不记得了……”

        “我们会忘掉一切的。忘掉我们的家乡，忘掉家人和伙伴，也忘掉我们自己。我们会被挤压成为没有生命的事物，失去我们的时空——失去一切。”

        “唉。”

        “我们还会回来吗？”

        “回不来了吧。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迎接新的世界生命呀！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不存在，为了消亡！”

        “嘘，冕下不喜欢听到这个词啦。”

        “诶？真的哦？”

        “……冕下说，就是这一次把我们创造得太有智慧了，下一次要好好调整一下。”

        “但是冕下也没有说这样就不好嘛！说不定冕下很喜欢我们这样……这样活泼，聪明，富有智慧。”

        “这样想真好呀。虽然说冕下是并没有我们这么跳跃的情绪的。”

        “冕下说，情绪是很美的事物。例如我们对将要逝去消失而感到惋惜的心情，也是一种很美好的事物哦！”

        “我们……就要离开家园啦！”

        ……

        那是极为遥远的过往，是对所有美好事物的柔和的回音。

        在永恒的岑寂中，在所有静默的水泽与来自遥远之处的视线中，最为黑暗的巨石平和地存在着，伴随着无数死亡与新生、一次又一次的成长与老去，沐浴着不可听不可闻的欢声笑语、内敛的缄默，或者浩浩汤汤的、无边无际的死寂。

        这是所有“冰尘”的家乡。所有感染体的圣地。

        无比神圣的故土，不可回归之乡。

        ……

        “那么，您现在相信我们了吗？”

        “……我们等着您的好消息，殿下。”

        饮鹤川离去。

        ……

        安苏张开嘴，缓缓地呼吸、喘气，感受到灵魂回归身体、血液开始流动，从缓慢到倾泻一般汹涌磅礴，随即是对外界的感知——

        在模糊的视线里，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泪水向下滴落，沾湿了衣襟和脚下的地毯。

        “……”真奇怪。这就是来自内心本源的力量吗？

        安苏面无表情地把脸上的眼泪擦掉，擦着擦着就发现眼睛还是不受控制……于是就在这里坐着毫无感情地哭了一阵。直到事情差不多结束，山云璐子发动能力让安苏眼睛消肿，两个人就原路返回，回到了队伍寄宿的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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