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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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载着两人平稳行驶,刚开始没人说话。里面开着空调,温度适宜。
车道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枝干宽阔,叶脉肥厚,风里传来一阵阵阴凉。
岑风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眼角悄悄打量着前方,故作高冷道,“你带我去哪?”
老人半眯着眼睛,反问,“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切。”岑风撇嘴,随手拉下挡板,“我睡了,到了叫我。”展杨还没来得及拒绝,便听见岑风极有节奏感的鼾声响起。
他没有动,目光温和的注视着后视镜,岑风的身影在镜子里显现出来,有些孤独的缩成了一团。
后座虽然宽敞,架不住岑风骨架大。他双手抱住脑袋,头颅整个埋在怀里,长腿便只能耷拉下来,显得格外局促。
展杨一看他这幅模样,便回想起初初遇到岑风时的样子。
落魄,可怜,弱小又无助。
骨子里却像是染着风,掺着血,足以焚烧一切。
老人叹息一声,他也许是唯一一个透过岑风桀骜皮骨窥见他脆弱灵魂的人吧……
然而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展杨默默的摊开手心,一动不动的盯着掌心里的断纹。
车子最终在一处风格古雅的铁门前停了下来。
门卫作例行检查,看到展杨的时候,原本严肃板直的脸上立即绽开一朵微笑来,容色又惊又喜,“展,展老,什么风今天把您给吹来了?”
展杨摆了摆手,一副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
门卫知道他心情不好,却并不以为然,仍是欢欢喜喜的将人放了进去。
一旁。
岑风无声地睁开眼睛,眼神慢慢冷了下去,“你跟姓戈的什么时候关系好成这样了?”
吹雪小筑是戈家的家产,是一座仿古式的建筑,风格古雅,藏在闹市之中,是戈衍默招待客人,临时落脚的地方。
他为人喜静不爱奢华,能进吹雪小筑的都是一些极为亲昵熟悉之人。
岑风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一副遭受背叛的神情。
展杨心里发苦,悠悠的叹息一声,“……告诉你也没关系,是戈总让我带你来的。”
戈总,戈衍默。
家喻户晓的商界新贵,以作家编剧的身份出道,却没人敢小觑于他的影响力。
展杨也算是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身份尊贵之极,却对戈衍默这样的后起之秀以礼相待,足见戈衍默的地位。
说他是商界楷模,业内标杆也不为过了。
“那你带我来这干什么?”岑风显然对戈衍默厌恶抗拒之极,连带着展杨也被波及,语气顿时尖刻了不少,“我跟他可没什么好说的。”岑风忍不住攥紧了拳,长眉炸毛般的挑起。
他这幅桀骜不驯的模样跟当年的那人如出一辙,展杨怅惘浑浊的目光像是瞬间被这样的眼神点亮,爽朗大笑几声,笑眯眯道,“戈总再怎么说也是你小舅舅,是你的长辈,乖,对长辈可不行这么没大没小的啊……”
岑风:“呕。”
他都快要被老头子做作的声音恶心吐了。
“死老头子,你想骗我也打个草稿先,姓戈的不过比我大几岁而已,他有什么样的能耐……”
说到这,岑风猝然截住了话头。
戈衍默可以做到,他忽然这样意识到。
清晰的认知猛地从少年愤怒的脑海中掠过,连带着激荡的心情也如滚烫的沸水般平静了下来。
人人都说,影帝岑风海外留学归来,是位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少爷,金枝玉叶般的人物,所以才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桀骜脾气。
只有岑风自己心里明白,他并不是在父母无度的溺爱与娇宠中长大的,也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甚至父母分开以后,他甚至跟母亲过得十分凄惨。
异国他乡的日子里,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且长着黄皮肤黑眼睛的岑风饱受欺负。那时候他也就十来岁吧,早过了晓事的年纪。面对同龄人铺天盖地的恶意,刚开始只是一味退缩,忍受。从古老文明继承下来的儒雅矜贵,以及前十几年优渥生活中沾染的优雅矜贵,让他即使面对欺凌时也依然进退从容。
可惜这些所谓的优良认知,并没有让他从无休止的霸凌中解脱,那些人见他软弱可欺,反而变本加厉。
铺天盖地的拳头落了下来。
“小鳖犊子!”
“你好菜哦!”
“垃圾!”
“□□养的!懦弱的家伙,过来让大爷扇你两巴掌玩玩!”
“大家快看,他哭了呢,哈哈哈……”
……
他经常鼻青脸肿的回家,课本书包被剪成一条一条,甚至连天生蜷曲的头发都被烧焦,蔫巴巴的蜷曲着,像一头可怜的刺猬。
“刺猬”虽然浑身是伤,
他满怀渴望的回去迎接母亲的温暖怀抱,最后,却只获得恶毒的咒诅。
母亲对他的凄惨模样无动于衷,反而指着被撕碎的课本又哭又骂,“老娘辛苦工作送你去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震怒中的母亲顺手拎起一旁的擀面杖,高高的举了起来。
岑风惊恐的瞪大眼睛,不住摇头,“不是我,妈咪……不是我。“
“你怎么这么不想争气啊……”母亲突然崩溃大哭,一把将岑风拎到自己跟前,不停的对着他又掐又打,“是你,都是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都是你,丧门星,你怎么不去死啊?”
“你去死!去死!去死!”
凶狠的巴掌落下来,却比以往遭受的任何一次都要凶狠。
那一刻,岑风终于大彻大悟,什么兄弟血脉,什么骨肉亲情。他所眷恋的即将远离,他所拥有的都将失去。
口头争辩都是不切实际的弱者行为,吃亏是福更是个居心叵测的陷阱。
拳头才是硬道理。
岑风狠狠擦去眉发间的血痕,面对着歇斯底里不停咒骂的母亲,最后一次放纵自己大哭起来。
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太软弱了啊……
他整整在家呆了两周才重回校园,两周之内,狭窄的公寓人影来来回回,都是不同的白人面孔。
那些人一走,母亲就会对公寓大打大砸,岑风远远躲到一边,直到母亲累了,随便往被窝里一滚,沉沉睡去。
她已经彻底丧失了年轻时的绝色与优雅,像一颗放久了的红苹果,虽然依稀可见曾经的甜美与芳华,却由内之外散发出一股恶毒腐臭的气息。
她已经被恶毒的诅咒与悲观的心情占据了整个身心,活着也只是混吃等死罢了。
岑风对着熟睡的母亲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有好几次都想直接掐死她算了。
可惜他直到最后也没有那么做。
母亲难得也有清醒的时候。
也许他是眷恋母亲清醒时给与的最后一点温暖,也许是吧。
譬如这次,难得清醒的母亲一言不发的缝好岑风被人撕碎的书包与课本,语气温和的打发他回学校去。“好好学习。”
“妈妈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从小就比哥哥优秀。”
“去吧,好好努力,不要让妈妈失望。”
面对母亲期待的神色,岑风乖乖点头,依稀还是之前乖巧懂事的模样。
岑风在母亲期待的眼神中转过身,他没有拒绝,双手死死握住母亲塞过来的钱,乖乖的往校园方向走,表面一如往常,心里却被恶毒的想法占满了。
他嫌恨的望着手里的钱,母亲卖身换来的,他怎好白白浪费?
重回校园的岑风依然形单影只,之前欺负惯了他的人一如既往的想找他的茬,岑风却开始的反击,这新鲜做派让那些人更加兴奋。
比棍棒还重的拳头落下来。
岑风一度被打的奄奄一息。
他这才明白电视里主角面对绝境大彻大悟时的逆袭都是假的。
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凭什么他可以突然爆发以一挑十?
他躺在地上疼的浑身抽搐,一边怨天尤人,一边自暴自弃的想,也许根本,他甚至连主人翁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刍狗。
弱小可怜,趴在食物链的底端,人人都可以像他掺一爪子,哪怕他已经被欺负的鲜血淋漓。
谁会心疼他呢?毕竟是连亲生父母都放弃他了。
凭着心里的一点不甘,岑风苦苦挣扎着。后来,他被打的次数越来越少,媳妇也曾占上风。
开始有人不论肤色的追随他,后来,追随者越来越多,他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当初备受欺凌的懦弱小孩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十四岁,年华正好,正是当打之年。
当同胞胎哥哥林册也许还在温暖卧室巴头巴脑费心背诵拗口的文言文时,岑风已经在社会上明白了弱肉强食的道理。
残酷,却真实存在。
他终于收起了无用的软弱与愤恨,向那些不怀好意之人露出了尖利的獠牙与利齿。
他在十四岁丧失了生命中最后一点童真。
他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如果连沈寻也要离开,他不惜用命挽留。
……
“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他毕竟是你小舅舅!”展杨愠怒的咆哮从耳边响起,岑风终于如梦初醒,眼神却还残留着记忆中的血腥与戾气。
展杨被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暗道糟糕,无奈的伸出拐杖戳了戳地板,小声道,“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现在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进去好好说话,别给我丢人。”
岑风冷冷“哦”了一声,推开了雕花复古的玻璃大门。
一股优雅深邃的檀香迎面而来,静室坐着个身披白袍的青年人。
戈衍默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因为在家的缘故,他的着装并不如以往正式,只随意的披了一件浴袍,发丝凌乱扫在眼前,黑瞳乌发,眉目清冷如雪。
看到岑风进来时,也只是淡淡撇了撇头,侧脸线条流畅,肌肤细腻如雪。
老妖精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好几岁似的……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连岑风都忍不住生了几分自惭形秽的心思。
娱乐小报常用“天潢贵胄”,“金尊玉贵”的形容词来称呼他,面对聚光灯,岑风每每照单全收,心里却不住鄙夷。
直到今天见了戈衍默,他才如梦初醒。
那些谬赞仿佛是为小舅舅量身定制的,强行套在自己身上,却像是一件脏了破了的,皇帝的新衣。
岑风没信心自己在他这样的年纪还能保持同样的儒雅风度。
他不自在的揉了揉鼻子,紧挨着沙发边缘坐下来,惜字如金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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