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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过了子时。

        灯盏里的油有限,如今已经灭了。和尚给的香却还燃着,搁在陶制的博山炉里,一点很小的亮时有时无。

        辛野裳躺在榻上,身体自然是疲累的,可竟还是睡不着。

        室内除了淡淡地香气,另外便是挥之不去的尘灰跟霉烂交织的气息。

        先前楚直突然离去,让辛野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能感受到在楚直离开前那种不肯舍弃。

        他画的那张图,被她小心地揣在怀中,像是护身符似的,就如他还在身旁。

        她合上双眼又睁开,眼角已经莫名地湿润。

        朦胧中过了子时,辛野裳时而困盹,时而惊醒,总不敢让自己睡熟,心里还急着楚直的叮嘱。

        而在寅时过半,屋外隐约有些异样响动传来。

        辛野裳本已经睡了过去,身旁的婴儿却不知何时已经醒来,那孩子自顾自地玩耍,突然抬头看向外间,竟哇地哭了起来。

        辛野裳陡然惊醒,猛然翻身坐起,一手护着婴儿,一边转头四看。

        此时,屋外的人大概是察觉行踪败露,索性隔着门扇道:“女施主可醒了?”

        看着窗扇上漆黑一片,辛野裳心生警觉,天还不亮和尚来做什么,她小心地把婴儿抱了起来,挪下床边:“何事?”

        和尚道:“外间有人寻来,说是……西都容世子的人,一路寻找郡主,正在门外等候。”

        辛野裳惶恐怀惊了大半宿,听了这话,惊喜交加:“稍等!”急忙要去开门。

        匆忙地来到门边,手握着门闩要拉开之时,心里忽地生出一点异样。

        楚直说过,这寺庙里的人身份可疑,他们明明在西川境内,此刻却说“西都容世子”,倘若真是西川之人,对容均天十分敬畏,应该不会这样称呼。

        何况,假如是容均天所派之人查到自己在这里,他们又岂会安安静静等在外头,叫一个和尚进来通传?

        一股寒意自脊背爬过,辛野裳后退了半步。

        “施主?”

        辛野裳平静心绪:“请见谅,方才我衣衫不整,不便回话。”

        “那施主如今已然整理妥当,请随我出去见世子的人马吧。”

        辛野裳道:“这倒不必,我不知什么世子郡主的,你出去跟他们说是他们找错了地方就是了。”

        外头一阵寂静,过了片刻,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郡主何必隐瞒身份,郡主以一人之力镇住濮水城,如今世子突袭东平兵马,反败为胜,郡主却无故失踪,世子众人正着急找寻郡主,何必让世子担心呢,且快快相见为上。”

        辛野裳心头一动,这声音语气温和,不像是说谎,但是……

        先前和尚说此处不问世事,怎么这么快就把她在濮水所做、以及容均天的首尾说的这样清楚,就算真的外头有人来接她,也未必会跟这些和尚解释这么多。

        她这么一想,把心头的那点喜悦都压散了。

        辛野裳深深呼吸,心中急转,忙回身自桌上取了一张没用完的纸揉做一团,掀开博山炉扔了进去。

        正在此时,突然间“咔嚓”一声响,窗户竟被什么砸碎,半扇窗户向内倒了下来。

        电光火石中,辛野裳将博山炉塞到床边帐下。

        她转身抬头,窗外,一个头戴僧帽的男子缓缓露面,灯笼的幽光下,原本清俊的眉眼透着阴鸷。

        “郡主是要自己出来,还是我叫人把郡主请出来?”

        辛野裳把婴儿往怀中抱紧了些:“破窗胁迫,这是你们出家人的行径么?”

        那年青的僧人仿佛薄笑了下:“不得已而为之,让郡主见笑了。请?”

        辛野裳后退半步:“你们不是僧人,让我猜一猜,恐怕……是东平所派的细作?”

        年青和尚微微挑眉:“郡主为何不猜是南越?”

        辛野裳道:“此处距离南境最近,南境宋炆生性残暴,所到之处人畜不留,为何你们这寺庙竟会安然无恙?就算地处偏僻,我都能找过来,难道宋炆的兵马找不过来?自然是宋炆有意庇护。”

        年青和尚的面上露出赞许之色:“想不到郡主小小年纪,竟这样机变聪慧,先前听闻你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濮水城的危局,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并非虚言。”

        辛野裳道:“你到底是何人?想做什么?”

        年青和尚目光犹疑,终于看向她身后:“你……”尚未说完,他的脸上露出怒色,断喝一声:“来人!”

        原来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辛野裳身后燃起了小小地火光,那火是从博山炉里冒出来的,被辛野裳先前塞进去的纸团引燃,火舌舔住床帐,正向上蔓延。

        一道人影从窗口跃了进来,辛野裳单臂抱着婴孩,将桌上的砚台抄起来,猛然一甩。

        墨汁撒出,扑在那人脸上,顿时迷住了双眼。

        他大叫一声正要后退,重重地砚台已经击中额头,整个人向后踉跄退到窗边,鲜血混合着墨汁把头脸弄得漆黑。

        窗外的年青僧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辛野裳以及她身后蔓延而上的火光:“若非亲眼目睹,竟不知郡主竟果真有勇有谋,更胜须眉,可惜就算你智计百出,也仍是无法逃脱。”

        辛野裳方才察觉门外不对的时候,便很快想出了应对之策。

        她只是孤身一人,又不是什么武功超绝能够飞檐走壁之辈,在这种人生地不熟龙潭虎穴似的地方,没法儿敌得过合寺之众。

        所以索性破釜沉舟,利用博山炉里的熏香燃火,此时天色未明,若是火势大起来,就算在远处也能看到。

        辛野裳是想吸引他人主意,倘若容均天果然派人来寻自己……见到火起自然会赶来。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挑破一点希望,总比她在这暗夜里孤身奋战的绝境要好。

        这年青僧人显然看穿了她的用意,可却有恃无恐,好像是让辛野裳死心,她道:“不妨再告诉郡主,容世子虽然回到了濮水城,但他并没有派人寻找郡主,毕竟他要忙的正事多的很。”

        此时,被辛野裳抱在怀中的婴儿被烟气所熏,哇哇大哭起来,弄得她心头微乱。

        年青僧人又道:“郡主慈悲,才救了这小儿,可惜,如今他竟还是毁于郡主之手。”

        这会儿火已经吞噬了整个床铺,开始向上,火光灼人,浓烟向着敞开的窗户卷了出去。

        辛野裳退到门口,还要提防着有人从窗口进来灭火。

        令她意外的是,并没有人再进内,反而是年青的僧人道:“我若想取郡主性命,这会儿把门封住,郡主必死无疑。”

        辛野裳把心一横,开了门闩纵身跃出。

        方才在内呛了许久,眼泪横流,一时看不清周围景色,还未抬头,一把刀便抵住了她的脖子。

        朦胧中,却见那年青僧人站在面前:“我对郡主有惜才之意,才留你信性命,郡主不可不识好歹。”

        “你想做什么?”辛野裳哑声道。

        年青僧人道:“郡主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东平细作,那就带郡主往我们东平一趟吧。”

        在辛野裳上了马车之后,身后那古寺已经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了。

        车行半路停了下来,年青僧人进了车内,但此时他已经去了僧帽,也没穿僧袍,竟是个寻常男子的打扮。

        看辛野裳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男子道:“其实郡主不放那把火,我本也不打算再留此处了,濮水城一战之后,濮水必定也归辖于容均天,容世子为人精细,必定不会像是先前属官一样疏忽大意,迟早会追查到寺内。”

        辛野裳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年青男子一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本来这次濮水是东平囊中物,偏偏给你们兄妹联手破局,也算是天意难违吧。”

        辛野裳冷笑。

        男子却又道:“可我有些不解的是,为什么郡主竟突然独身一人离开了濮水,还跑到此地?这可是往东平的方向。”

        辛野裳心头一紧,脸色逐渐暗淡下来,她低下头不语。

        昨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一时没来得及去想,而楚直起初编造的那一番话她也信了。

        如今听了这人的话,辛野裳心中忐忑,她也怀疑楚直是故意带她往东平方向……但,她又实在不愿意疑心“阿叔”。

        此时她的手脚都被捆缚着,姿势颇为不便,年青男子打量着她的脸色:“郡主若是答应我乖乖地不要生事,我就解开你的绳索,如何?”

        辛野裳沉默。

        男子道:“那我就当郡主默认了。”

        他挪了过来,先把辛野裳腿上的绳索弄松散了许多,又将她的双手解开:“郡主身上没有带利器吧?”

        辛野裳哼了声:“你怕我杀了你?”

        男子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毕竟我也见识过郡主的身手。”说到这里他有点疑惑地看着辛野裳:“可据我所知,郡主从小养在深闺……这种出色的身手,不知是跟谁学的?”

        辛野裳道:“西川的事情,难道你会尽知?真以为你们东平人都算无遗策?”

        男子笑道:“说的是。”

        辛野裳活动着手腕,转头看向车外景物:“那孩子呢?”

        男子道:“在别处。”

        “你把他怎么样了?”辛野裳眼神一利。

        男子道:“那孩子虽是西川人,但尚在襁褓之中,郡主以为我会连个婴孩都不放过?”

        “你们不是没干过!”说到这个,辛野裳怒形于色。

        男子的脸上也掠过一点阴翳:“我知道,但我不会那么做。”

        辛野裳哼道:“不必假惺惺的,你这不是要往南境去么,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要去博城,此番攻打濮水的主将宋炆便在那里。”

        男子眉头微蹙,却又笑笑:“郡主果然聪明。”

        “你把我带去,是想邀功?还是将功补过?”

        男子笑了出声,双眼微微眯起把辛野裳从头看到了一遍:“郡主真真令我意外……呵,你要不是容均天之妹,我或许……”

        辛野裳不理这话:“那孩子到底在哪里?”

        “到了前头,我叫人把他抱来,我看郡主也不像是会照料孩童的,把他给会养之人,岂不更好?”

        辛野裳听他说的在理,却仍是不敢掉以轻心,低头暗自忖度应对之策。

        男子打量着她,见她发髻松散凌乱,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脸上还有干涸变色的血渍跟烟尘,但偏偏是这样,却更显得她的容貌秀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楚楚纤纤看似娇小柔弱的少女,竟成为这次濮水之战中最大的变数。

        他的目光转动,忽地问:“昨夜郡主所画之人,是何人?”

        辛野裳一惊,下意识地掩住胸口。

        男子玩味地笑道:“郡主已然入了西川后宫,半夜不睡画一男子肖像……听来甚是有趣。”

        辛野裳道:“你偷看了么?真是厚颜无耻。”

        男子道:“敌我双方,各自本事而已。不过若说起厚颜无耻来,郡主如今身份是西川国主的妃嫔,却还暗中思慕别的男子,到底谁更无耻些?”

        辛野裳双眼圆睁:“呸,你别胡说八道!”

        “难道那……不是郡主的心上人?”

        辛野裳刚要反驳,又想起昨夜楚直跟自己说的话,便硬生生改口:“跟你有什么相干,我又为什么要跟你说?”

        男子悠悠然道:“你不说也罢了,回头我叫人画上十万八千张,在西川到处张贴,必定会有人认得他的,那会儿郡主奸/夫之名传遍西川,岂不更加有趣?”

        辛野裳脸上涨红:“你你……”口头功夫,她毕竟不是强项:“你太过下作了!”

        男子抿嘴一笑,望着她恼怒的样子,忽然靠近了些。

        仔细端详着辛野裳粘尘带灰的脸,少女的眸子黑白分明,带着光。

        “这样看来,”他不由叹道:“郡主却更可爱些……”

        辛野裳微怔之下,挥拳击去,男子早有防备,抬手将她挡住。

        这么一碰,辛野裳察觉他好像并不是习武之人,她愕然之际,正准备将他擒住,男子却道:“郡主,我放开你是有条件的,你若仍要出尔反尔,我可不敢保证那孩子的性命会无忧。”

        辛野裳道:“你刚才说了不会对他动手。”

        男子挑眉:“凡事都有例外。何况郡主方才不也答应我不会动手么?”

        “我没答应。是你一相情愿以为的。”

        男子嗤地笑了出声:“原来郡主也会耍赖皮啊。”他笑嗔似的说了这句,“郡主稍安勿躁,再多一会儿,我叫人抱那婴孩过来跟你相见,你如果以为擒住我就能脱身,倒也未必,我只是个无名之辈,你就算杀了我,顶替我的自大有人在,何必白白赔上两条性命呢?”

        他显然看出了辛野裳的打算,而且毫无畏惧,竟是胸有成竹。

        辛野裳吁了口气,松开手。

        车行的很快,不知到了何处,男子探身向外吩咐了几句,不多时有一妇人抱了那婴孩前来。

        辛野裳仔细查看,见这孩子果然无恙,这才放心。

        抱婴儿的妇人道:“已经喂他吃过奶了,方才还小睡了会儿呢。”

        就在这时,马蹄声响,竟有十几匹马从前方路上疾驰而来,辛野裳凝眸看时,见都是东平士兵打扮。

        她暗自一叹,那边士兵们赶到跟前,为首一人下马向着那年青男子行礼:“见过二爷,将军已经知道二爷将返城,特叫我们来接迎。”

        辛野裳耳闻“二爷”,便皱眉看向那男子。

        正年青男子回头看向她,目光相对,他的眼神之中却并无任何喜悦之色:“虽已经到了东平境内,仍不可掉以轻心。”

        那将领随着看过来:“那就是容均天之妹?”满脸的狐疑不信,“就是这个女娃儿在濮水挡了我们一天一夜?这怎么可能!”

        辛野裳冷哼道:“这有什么不可能?连我都能将你们十万大军挡于城下,你们还妄想屯兵西川么?知不知什么叫做骄兵必败。”

        “你说什么!”那将士又惊又怒。

        年青男子抱臂一笑:“李校尉,不可对郡主无礼。”

        李校尉磨了磨牙,突然道:“这女娃儿虽小,可生得貌美,将军必然喜欢。”说着对她狞笑:“到时候看你是否还能嘴硬。”

        年青男子脸色一沉,瞥了眼辛野裳,却见她从容之中透出几分不屑。

        他心中越发称奇,淡声道:“李校尉,郡主金枝玉叶,岂容糟践,我意欲将她送往东都,以弥补这番攻城失利之过,尔等皆都不可轻慢。”

        李校尉一听,仿佛遗憾,却只能向着年青男子抱拳道:“知道了。听命就是。”

        东都。

        直到次日,楚直才缓缓醒来。

        榻前除了奉恩等近侍,还有赵御史等重臣等候在外。

        先前奉恩发现楚直昏迷不醒,受惊不小,又不敢声张。

        毕竟如今乾坤方定,倘若再让人知道皇叔有个不测,只怕宫内风云又起。

        楚直喝了一碗参汤,暗中调息,觉着并无什么不妥,昨夜剧烈的头疼仿佛一梦。

        但心里空落落地,尤其是想到那暗夜古刹内的少女,竟不知后续。

        可一时鞭长莫及,楚直抑住心绪,先询问周寅的情形,得知已经安排了太医好生照料,又处理了些朝政之事。

        等人都退下后,楚直叫奉恩。

        “濮水城北四五十里有一处古寺,可有我方之人在?”

        奉恩一想:“据我所知,并无此处安排,不过……”

        “说。”

        “按照主公所说,这个地方临近博城,要真有细作,也许是博城守将暗中所为。”

        楚直心头一紧,沉吟片刻:“你即刻派几个可靠之人,往南境此古寺细查,古寺跟寺内之人的来历,还有这两日发生之事。另外……”

        奉恩耐心等候。

        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红漆腾蛟汤碗的边沿,楚直道:“西川地方,姓辛的贵宦有几?”

        奉恩很快答道:“如果说是姓辛的,只有一家,便是昔日襄王手下的大将辛方。”

        “辛方有何子女。”

        奉恩道:“其子辛重光,少年英武,可惜……”

        “这个孤知道,”楚直打断了他,单刀直入地:“辛方、之女呢?”

        奉恩有点为难:“这、这就不知道了,我即刻叫人去查。”

        毕竟那是个女子,奉恩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楚直却有点无名之火,心也跟着突然猛跳了两下。

        他揉了揉额角:“也罢。”

        奉恩见他脸上恼色一闪而过,这才松了口气:“主公,另有一件事,那个宋昭……”

        楚直几乎忘了:“嗯?”

        奉恩道:“宋昭原系宋炆堂弟,兄长早逝,他排行第二,他这一脉并无其他亲故。”

        楚直对于宋昭如何,毫不上心,听奉恩的意思是要诛他九族似的,便只挥挥手:“随意吧。”

        奉恩迟疑了会儿,见他面色不虞,只好暂且退出。

        到了外间,江辰问道:“主公如何?”

        奉恩道:“看着好多了,应是无恙。”

        江辰道:“昨夜的情形实在令人后怕,好好地主公为何会晕厥,太医说什么气血上冲,又说什么耗损精气的……”

        奉恩道:“这番宫变自要谨慎应对,你以为主公真的不把太后跟宋昭等放在心上么?必定要先有万全之策,自然劳神。”

        “说起宋昭,”江辰压低声音:“你可跟主公禀明过,查抄宋昭在南巷的那宅院之事了?”

        奉恩摇头:“没来得及。”

        江辰有点为难:“宋昭那厮不知好歹,很该合族诛之,不过……他宅院那些仆从倒是罢了,他那个所谓的‘儿子’,该怎么处置?”

        奉恩不语。

        江辰望着他,好像在讨主意:“那孩子才只有五六岁呢,一块砍头好像有点……”

        奉恩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心慈手软,要是因为年纪小就放了,那就不叫合族诛连了。”

        江辰被斥责,过了半晌才道:“我只是听说,那孩子不是宋昭亲生的,是他认养的义子,年纪又小,如今被连累属实有点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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