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职场的背面

『人与人的立场，

        不可能完全一致，

        不冲突

        ——便是同伴。』

        1、

        门犹疑着，缓缓地开了。进来的是人事部主管——四十来岁，身材圆润，人人都叫她董大姐。比起梁芯，她更像是一个慈母。她没有把她的下属丢到外面，和那些她看不上眼的市场部小子混在一起。当然，人事部和市场部办公室之间隔着个会议室，门外还有两行会计部门的“鸽笼”，本就如同世外桃源，再加上统共不过五个人，在一间办公室里也是寻常。

        董大姐很少走出属于她的那一方天地，更加难得去其他部门的办公室，她几乎是个隐形的存在。这个时候——梁芯辞职当天，她来了，站在秦天眼前，神色凝重。

        “小秦，方便说几句吗？”

        “当然。”秦天讷讷地点头，视线不经意地看向门后。

        董大姐注视着他，往前走了两步。“郭浩，可以吗？”她没有回头，用后脑勺催郭浩离开。郭浩悻悻地从门后出来，挠了下头皮，一溜烟跑掉了。董大姐侧身关上门，再往办公室里走了两步，看向隔壁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

        “你知道了？”

        “嗯。”秦天点头。

        董大姐眯眼看着那张空无一人的办公桌，微微摇头：“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小秦——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她看向秦天。

        秦天连连摇头。“不，当然不。”

        董大姐走到书架旁，拉了张椅子，自顾自坐下，朝窗边的老板椅瞄了一眼，示意秦天坐下。她默默看着他，等他坐下，轻轻叹了口气。“我是看着梁芯来公司的。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但是，”她的身子往前倾了些，“总公司的人未必清楚。业绩，她是拿得出手的。这么突然的辞职，尤其是在你刚刚升职的当口——小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秦天坐正了，像个初入学的小学生。“不完全知道，但，能猜到些。总公司——会调查？”

        “会的。你知道，他是怎么辞职的吗？”她看向秦天身后的座椅。

        秦天怔怔地摇头。

        “他背着老婆找了个年轻的。自以为手段高明，挪空了钱，跟老婆离婚的时候，只留下一套还有五十多万贷款的房子。”董大姐冷笑，“纸哪里包得住火，他老婆还是知道了，闹到了总公司。现如今，两手空空咯！”她两手一摊，幸灾乐祸的样子。绷住脸，她一本正经地问：“小秦，你——有把握吗？”

        秦天愣了一下，看董大姐急切的目光，匆匆应答：“有的。梁芯这些年……”

        “不，不必。”董大姐抬起右手，做了个拦阻的动作，再把手放下，“你不用告诉我。我来，不是查你，这事轮不着我。”她站了站，坐下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我吧，打算休假，去度假，陪孩子——就这个月。所以，我不希望公司乱。掐掐算算好多年，一家子难得凑够了日子，你能懂吗？”

        秦天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对方的立场，似懂非懂地点头。

        董大姐又看向隔壁，惋惜地摇头。“她吧，哪儿都好，就是恨嫁。她对你是真心的。这公司里多少阔少爷，她却独独看上了你。”她再抬起手，示意秦天不要打断她的话，“我知道，她那是一厢情愿。你瞧，她那边的帘子也总是一厢情愿的敞着。你这边的帘子，是我早上过来打开的。”

        秦天狐疑地看向这个过了不惑之年的女人，看她那看透了一切的眼神，期盼一个透彻的点拨。

        “总公司要派人来了。最晚下周，一定会来。那时候，你这边最好不要有遮掩，我说的不是帘子，你懂吗？”

        秦天连连点头。

        董大姐欣慰地淡笑。“褚成没有来。”

        “嗯。”

        “你不能这么大意。要知道，他三十过半了，虽说没你跟郭浩那样招人，但条件也是很好的，却一直没有找，为的就是这把椅子。”董大姐看向秦天身后的靠背，轻叹，“昨晚发生的事情，我听说了，他想必也已经听说了。我敢肯定，他现在已经在总公司活动了。你最要当心的，是褚成。”

        “唔。谢谢！”

        “不必，你不必谢我。我说过了，我这是出于私心，也出于……”她顿了顿，看向那扇关着的木门，“对于老宋，你坐这个位子比褚成好。我们是同期进公司的，这点交情还是有的。他这人，老实，太本分，要是让褚成坐在这里，他恐怕挨不到退休。”不待秦天反应，董大姐站起来，慢慢朝门口走，一手搭着门把，她停下来，转身看他。“小秦，还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

        秦天连忙起身，走到她面前，弓着身子，恭敬的等待她说下去。

        “郭浩——你保不了他的，别勉为其难。这个节骨眼儿，你是个泥菩萨，明白吗？”

        见秦天愣住了，董大姐叹了一声，握紧了门把，道：“他的事情，梁芯看在他家里的面子上，一直兜着。怎么兜的，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相信我，总公司不会派个泛泛之辈来，你能不被他连累就算万幸了。”她打开门，走出去，回身又嘱咐了一遍，“记住我的话，你是个泥菩萨。”她摇摇手，示意秦天不必出门相送，走到宋德荣面前，停了停，不等他开口，径自离开了。

        秦天赶了两步，停在了宋德荣面前，没有再追。来不及思忖，就听见宋德荣结结巴巴地说：“她——是个好人，听——听人劝，吃——”

        秦天拍拍桌子，表示已经明白。

        宋德荣的这个缺点，在秦天和褚成之间架起了一座和平的桥梁，变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优点。每当他们两个人意见相左，发生争辩，宋德荣一说话，两个人就都心平气和了。摇了摇头，秦天抽起一个资料袋，往宋德荣脸上丢。

        “钱氏就要开始招标了。市场部恢复正常之前，我们得做好准备。”

        宋德荣把资料袋从浑圆的脸上拿下来。“知道——道了。已经安——安排了。”

        秦天满意地笑，没再说什么。他怕再聊下去，宋德荣的舌头会过度疲劳。转身回到办公室里，他开始思量董大姐的话。梁芯——他是不担心的，褚成——未必会翻出多大的浪，郭浩的事情……太多，真的太多，秦天能记得的，只有最近的那一桩。

        事情开始在一年多前。初夏的某一天，郭浩在客户走后，神色紧张地拉住秦天，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才闪烁其词地说：“我可能要恋爱了。”

        秦天没拿这当真。因为在此之前，郭浩已经“恋爱”了许多次。每一次他都开始得轰轰烈烈，每一次都是怦然心动的感觉，每一次都无疾而终。翩翩君子总在对方问及结婚事宜的时候变成了情场浪子——挥一挥衣袖，潇洒地说“拜拜”。郭浩没打算结婚，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他对所谓的爱情是绝对不忠贞的。

        “不会是刚走的那位吧！”秦□□两三米开外的玻璃门瞟了一眼，“我听他们聊了，长得很不错？”

        “漂亮极了！我该怎么办？她对我有那意思，可是……”

        秦天抿嘴笑了笑。“这事儿，你比我懂得多，怎么想起跟我讨主意？”

        “这倒是。要不是本少爷的花边新闻不断，他们恐怕会误会我们的关系。”郭浩无奈耸了耸肩。相识多年，秦天是很少和女性说话的，他确实是拜错了庙门。“算了，没影的事情，我恐怕是想多了。”

        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谁都没想到的，那女人竟自己找上门来，约郭浩吃饭。郭浩虽然是个挑剔的，但这样的美女相邀，他是不能拒绝的。他不确定这顿饭的意义，硬是拽着秦天一同去了。

        夜幕时分，珑城华灯初上，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的时候，秦天知道，郭浩这次是跑不掉了。那女人将及腰的长发染成淡棕色，烫了大波浪，满身的珠光宝气，搭配甜美的长相，却不俗气。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她微微站了一下，随他们一同坐下，笑得很淡雅。

        “我不知道还有别的客人，只点了两人餐。”

        秦天不说话，自顾自观赏珑城的夜景。郭浩有些尴尬的笑道：“哦，这是我的朋友，设计部组长，总是加班，不知道好好吃饭。这顿算我的，不介意吧？”

        “当然不。”那女人的谈吐十分得体，“那，我就不问这位先生的尊姓大名了！”

        郭浩点了餐，让侍应生给女士倒了杯鲜榨的果汁。“你今天找我，是为了房子的事情吧。其实不必这么正式，打个电话就可以的。”

        “你明明是懂的，却非得要我说。”她抬起左手，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我就不来了。”

        郭浩略带歉意地笑道：“我只怕是自己想多了，毕竟……”

        “毕竟我就要结婚了。你要避讳的。”那女人把手机从桌子那边推到郭浩面前，用染得红艳艳的指甲点了点屏幕，“前天，你没有加我的微信。”

        郭浩的左脚在桌子底下碰了碰秦天的右脚。桌子上面，他强装着镇定。“公司有规定的，我们只能通过公共平台和客户……”

        “你要是再这样，我就走了。”那女人不高兴了，脸色一沉，“郭浩，我以为你也是相信缘分的人。从展厅出来，我就和他分手了。现在，你和我说规定？”

        秦天惊呆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瞄郭浩。他这时候才知道，这是一个来谈婚房装修的女客户。现在看来，这个订单是铁定泡汤了。郭浩微微低着头，右手看似不经意地抓挠头发，斜着眼睛看秦天。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埋怨，他看透了秦天——此时此刻还在考虑公司的利益。

        “我走了。”那女人伸手拿回手机，倏地站了起来，“当我没来过。”

        “别。”郭浩伸手拉住了她。

        秦天没再待下去，他知趣的走开了。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也不打算弄清楚。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郭浩总能圆满的渡过“浩劫”的。

        大约半年过后，那女人来了，把华丽的展厅砸成了一片废墟。没有人去追问这其中的原委，总归不过是郭浩不愿意结婚吧！但那女人是推了婚约和他在一起的，这样的反应也不为过。

        闯下这样的祸事，换了谁都要被扫地出门了。却不知道梁芯用了什么办法，很快平息了风波，保住了郭浩。怎样平息的？如董大姐所言，没人知道。这样的事情，三年里，五个手指头是不够数的。秦天倒抽了一口凉气——听人劝，吃饱饭，他明白的。

        站起来，走到门边，打开门，他朝正在咬烧饼的宋德荣嚷：“开会了，开会了！”

        宋德荣愣了一下，肥大的耳朵涨得通红，张开嘴，一边喷芝麻，一边叫：“我早上忙——到现在，才——才吃上一口。你能不——不能，不要这——这么缺德！”

        “你接着吃！从今天起，设计部给你特权，可以边吃边开会！”秦天走到宋德荣面前，拍了一下桌上的文件，“赶紧的，会议室！”

        宋德荣的眼睛笑得只有芝麻一般大了。“仗——仗义！”他一手捏着烧饼，一手捧起一叠资料，朝着过道另一边大喊：“开会——会啦！”

        2、

        坐在二楼最里头的会议室里，耳边不时传来针式打印机的“咔嗒、咔嗒”声，让人很难静下心来。财务处的位置实在是不好，该叫他们都搬到楼梯底下去才对。秦天皱着眉头，听宋德荣结结巴巴地汇报工作，看手底下的人交头接耳。他闭上眼睛，猛地睁开，右手狠狠拍了下椭圆形会议桌，乌青色的大理石桌面随即剧烈地震颤，离碎裂只有一步之遥。

        所有人都僵住了，直愣愣地看向秦天。秦天明白，那些目光中没有半分敬重，但他需要他们的敬重。

        “以下的会议内容，会后整理好，给褚成发邮件。两小时内没有明确的答复，我会给总公司提交人事调整建议。”

        他用冰冷的字句杀鸡儆猴。看底下的人脸上的红润逐渐消散，他暗自窃喜，不动声色地接着说：“钱氏的工程，各位应该知道。我明确一下，这将是珑城近十年来最大的工程，如果设计出问题，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包括我，都会被总公司遣散。这一点，我可以向各位打包票。”

        看刚才还聊得热火朝天的家伙一个个白了脸，肩头耸动，嘴角抽搐，秦天微微昂起头，垂着眼帘，扫视四周，拿右手敲了敲桌面，沉着嗓子道：“市场部的工作不会耽误，这一点，各位不必过虑，更不要存侥幸心理。再来个人，一定是比梁芯厉害的，节奏只会更快。我没义务提醒你们，但，在我的手底下，没有‘马上好’一说。他们要了，我们就得拿得出，得早有准备。”

        他清楚自己的长相，更懂得怎样让这样一张美轮美奂的脸露出凶狠的表情——这有点困难，却不是不可能。他拧紧眉头，挑高眼角，憋一口气，使劲睁了下眼睛，腮帮子跟着往下使劲，撑住了，等看着他的人都瑟瑟颤抖，才松劲，微微低头，佯装在看手里的资料。偷偷对着那张白纸吐了一口气，他复抬起头，绷着脸说话。

        “所以，现在，不需要老宋再汇报什么了，他的工作报告已经在昨天下班前发到我的邮箱，并且打印了一份放在我的桌上了。你们的呢？拿不出来，就现在口述。提醒一下，我会记得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在发给我的邮件以及书面报告上，最好一字不差。做不到，就站起来，直接说检讨。”

        他略带轻蔑地看那些个刚刚才意识到他是主管的家伙，右手握拳，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这里说过的检讨，回去也要书面化。不用交给我，贴在你自己的面前。下班后，我会过来检查。再强调一次，市场部要方案前，你们每一个人都要有成熟的设计方案。我不在乎谁什么时候来的，这是考验，也是机会！设计部组长的位子现在已经有一个空着了。这场会议结束两小时之后，很可能会再空一个。但凡有点脑子，就该抓住机会。”

        他正了正身子，用冰冷地目光扫视众人。“现在，由宋德荣叫人起来汇报工作！”

        宋德荣朝他投来敬佩的目光，脸一下子红了，大耳朵像是充血的鸡冠，轻轻弹一下就要破了一般。秦天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一字一顿地点名。会议室里再没有嚣张的气焰。有人颤颤巍巍，有人暗自庆幸，有人胸有成竹。

        一切——秦天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但他并没有全神贯注，这对他来说不困难，这场会议丝毫不能将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在会议室里的只是他的头脑，他的灵魂并不在这里，他的情丝依然陷落在昨夜的梦魇之中。

        一阵剧烈的颤动将酸麻感从腰间传到了指尖，秦天把手机拿出来，看那上面一串陌生的号码。扬扬手，他示意宋德荣接着主持会议，径自走出会议室，接听电话。

        “天儿，啊哈！我找到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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