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事故

『秦天

        几朵愁云溢满杯，那年细雨凉春晖，堪堪问卿何时归？

        如梭岁月若孤蕊，珠坠心头点点追，一轮骄阳踱清规。』

        从出租屋出来，是一条幽深的窄巷，窄巷的尽头有一家名为隆景的早店铺子。铺面很小，大多数客人都是买了早点提在手上离开。秦天算是个例外，他偶尔会在那间窄小的铺子里坐一坐，四方的桌子，狭小的空间，他选择坐在面对厨房的位子上，等老板抽空和他聊上两句。

        “哟，您来啦！”

        老板这会儿很闲，店里只有秦天一个客人。秦天点头，朝厨房瞥了一眼，示意还是老样子——一碗清汤面。面才端上桌，客人纷至沓来，老板忙了好一阵子。等他再得空看过来，秦天面前的碗里，俨然有了两碗面。

        “怎么？没胃口？”

        “不，可能是昨晚喝多了，吃不下。”秦天悻悻地笑，站起来，把钱放在桌上，预备离去。

        “年轻人，哪有吃不下的道理。看你的样子，是心情叫你吃不下呢！”老板伸了伸腰，摇着头，收拾桌子。

        秦天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有接话，拐了个弯，赶地铁。十来分钟过后，他从地铁口出来，阳光烫得他睁不开眼睛。抬手挡住额头，他沿着熟悉的街道前行。

        这是一条白日里很清净的街道，葱郁的香樟树掩住了霓虹，整条街上，只有一家门面窄小的中介开着门。经过这家中介，再往前走百十来米，就到了秦天所在的公司。和其他的铺面相比，公司的门面可谓气势恢宏。虽不是金雕玉砌，在这样一座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已经算得上是富丽堂皇。

        在公司门口站了站，放下手，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引得他往路中央看过去。

        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打着双闪灯。一辆自行车横倒在车前，前轮被汽车碾得变了形，大半的辐条都断了。车旁边坐着的年轻人，面容呆滞。他该是被吓着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嘿！怎么样？”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拿手敲打车门。

        年轻人甩甩头，迷迷糊糊地答：“啊？没，没事。”他缓缓站起来，动动胳膊，动动腿。看上去确实没事。

        “朋友，我有行车记录，没事的话，我们各走各路啊？”

        年轻人舒了一口气，笑道：“赶时间，是我不对。”

        “哦，是找工作吧！”司机笑了。

        “是啊！我逆行了，抱歉。”

        司机又拍了拍车门。“要车吗？”

        年轻人抱起快散架的自行车，把车放到出租车的后备箱，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一滴、两滴……秦天猛地抬起手，冰凉的水珠随即沿着掌心跌落他的心尖。猛烈的抽搐过后，他抬起头，判断这水珠的源头。一滴、又一滴……不是空调水。

        公司宽大的玻璃门被从里面拉开，门卫笑盈盈地站在那儿，和他打招呼。“秦经理，你来啦！快进来啊！下雨啦！”

        “下雨了？”秦天讷讷地走进去，“天还晴着呢？”

        “太阳雨，常有的事。”门卫关上门，微笑着问，“他们说，昨晚喝了不少。”

        “啊！是啊！”看门卫笑得颇具深意，秦天尴尬地笑，摆摆手，看门卫回到值班室里。

        他伸手抓住了楼梯的扶手，身子倚在上面，看向一楼豪华的大厅。两个当值的市场部专员正在那里为客户介绍公司的设计。富丽堂皇的展厅里，大半都是秦天的作品。

        想到这儿，他得到了些许宽慰，歪着身子，倚着楼梯护栏往上走。一边上楼，他一边思索，办公室原本是个十年如一日，不断重复工作，了无生趣的地方。要是把工作那一页揭开来，瞧那些华贵制服背后的人生，就有趣多了。

        秦天不禁笑了，和门卫四目相对时的难堪，在他踏上二楼的时候逐渐消散。

        二楼的空间得有一楼的三倍大。除了高大的玻璃门，木制地板也清晰地分出了办公区和一楼大厅的不同。站在通透的玻璃门外，就可以看见各个部门专员深蓝色的办公格子。一格、一格，小职员像鸽子蛋似的被妥妥地安放其中。

        “鸽笼”的一边抵着向北的格窗，另一边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一个部门的“鸽笼”对着一个部分的组长办公区。组长的办公区除了稍微宽敞一些，和员工的没有太大的区别。三张、或者两张办公桌，像是府衙外的石狮子，懒懒地蹲在主管办公室的门外。一间主管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所有设计组长的办公桌，却偏偏用一道暗红色的实木门把那些桌子都挤了出去。

        这样的办公室在珑城分公司里只有两间。一间属于市场部主管——它现在空荡荡的，正在等待一个新主人。它与另一间主管办公室紧挨着，共用一面玻璃墙，各自用本白的百叶窗遮挡自己的空间——另一间属于秦天。

        秦天推开二楼工作区间的玻璃门，皮鞋把深蓝色办公格子一侧的窄小通道踩得“咯吱”作响。在办公室门外站定了，他跟宋德荣打招呼。

        “老宋，这么早？”

        “还早——呢！”宋德荣咧着嘴笑，“你小子，够——可以的。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不来了！”

        秦天苦笑道：“还不都是你们灌的，能活着都是万幸。”他瞥了一眼褚成的办公桌，“他人呢？”

        “嗨！你就让他歇——歇两天吧！”宋德荣把一个资料夹打开，“快四——十了，一，一直不找，就——为了升——”

        秦天了然，轻拍一下宋德荣的肩膀，让他不必再说下去。踱着沉沉的步子，他在门边站定，伸手——暗红色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跌了进去。

        一阵天昏地暗过后，秦天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这里面是所有年轻人都该向往的地方。落地窗——拨开轻纱窗帘，繁华的街市一览无余。三面通透的玻璃，用本白的百叶窗帘虚掩着。里面的人可以清楚的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如同坐在一间露天的囚笼之中。高大的木制书架让门外的铁质文件柜相形见绌。整张柔软的地毯铺满整间办公室，□□裸地显示出屋内和屋外的身份差别。

        这和他料想的不一样，第一次拥有这间办公室，他却满目晕眩，眼底闪着无数晶亮的小星星。

        “秦经理，西服不便宜吧！”打他的人和他面对面席地而坐，也在大口喘气，“昨天晚上你可是现了原形了！”

        秦天没了力气。他朝后一仰，整个人躺倒在灰白色的地毯上。“郭浩，我喝得太多了。”

        郭浩的一双硕大的桃花眼，在浓密的一字眉下烁烁放光。相识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冲着秦天发脾气，也是他第一次对秦天拳脚相加。他盘腿坐着，用双手支撑身体，挪到秦天身侧，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居然指着一个女人的鼻子骂？”他举起拳头，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放下拳头。“你跟她到底怎么回事？”

        秦天懒懒地躺在地上，对着墨色的天花板慨叹：“别人不懂，你也不懂？”

        “懂，懂！她昨晚那样子，可不像什么都没有！”

        “你要我怎样？”

        “哎！都这样了，还能怎样？”郭浩长吁了一口气，“实话实说，上个女朋友的样子我都不记得了，你那个——分开多久了？还记得她几个鼻子几个眼吗？”

        秦天眨眨眼，天花板上的木格圈出一格一格的想念。

        “三月的第十天，她来了，穿着淡蓝色的呢大衣。她的笑，淡淡的，很轻，很深，很——特别。她其实懂我，只有她懂我，但她不说，我们不必说。她其实脾气不好，藏得好深，旁人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我不说，我们不必说。”他停下来，痴痴地笑了好一会儿，右手揪住地毯的绒毛，叹道：“她来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大太阳底下，忽然下毛毛雨。她走的那天……”

        空气一下子凝住了，秦天的眼珠子里爬满了血丝，一动不动的，仿佛死了一般。

        “喂！”郭浩使劲摇他，“说话，别胡想了，想想梁芯的事情吧！”

        “不能出事，我不能没这个位子。”秦天小声嘟哝，眼珠子依然不动。

        郭浩看着他，笑得略带不屑。“要来干嘛？你差这几个钱吗？你的钱从来也不花。这些年，你是请我喝杯茶呢，还是请宋德荣抽过一根烟？这么小气，也就本少爷忍得了！”

        “我怕，她回来，配不上她。”

        “神经病！按你说的算，她也老大不小了，你是男人，越老越吃香！”郭浩歪着脑袋，眯起眼睛，“这么久了，你凭什么觉得她能回来？”

        秦天抬起右手，拍了拍胸膛，怅然一笑：“凭这儿。还有……”

        “还有什么？”

        “你刚才说的，她老大不小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该回来了，也可能——已经回来了。”

        郭浩恍然领悟了什么，白了他一眼。“看看，每次提你小气就岔开话题。说实话，你的钱都去哪儿了？”

        “买东西。”

        “买？买什么了？我怎么没看见？”

        “买一样，她最喜欢的东西。”

        郭浩翻着白眼，像个算命先生似的掐手指头，嘴里咕哝了好一会儿，放下手，两眼放光。“那么多钱，不是个小物件啊！”

        秦天不回答，自顾自地痴笑。

        “你想过没有，你的恋爱经验是个零蛋，她没准看不上你。”

        “她敢！”秦天闭上双眼，仿佛看见有人在欠着身子跟他道歉。

        “那——”郭浩吞吞吐吐地问，“她走的那天，怎么了？”

        “该死的自行车。”秦天没有睁眼，两滴滚烫的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流出来，沿着面颊，淌到耳际。

        郭浩抽了口气，道：“我错了，不说这个了。”他连连叹息，最后索性也躺下来，对着天花板发呆。

        时间静默了，在这间通透的屋子里，自顾自地游荡，不惊扰任何人。两个人各自游弋在各自的心事当中，互不打扰，惬意了许久、许久。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咚咚”两声脆响，惊扰了两人的幻梦，木门“吱呀”响的同时，秦天一骨碌爬起来。

        “小秦，你在忙吗？”一个略低沉的女人声音，惊醒了郭浩。他连滚带爬地起来，跨步到门边，藏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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