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规矩

常氏给了女儿一个“放心”的眼色，向冉柔离去的方向抬抬下巴，自有懂事的嬷嬷跟上去。

        大势已定，不过是庶女一些小性，无关紧要罢了，常氏并不在意。

        待室内只剩下母女二人，常氏才道：“虽然安王的婚事推给了冉柔，但看你爹的样子，明显还是放不下那丫头，只怕你的婚事，要往后压一压了。”

        毕竟她们以冉华身子不好做借口，才说服了夫君让冉柔替姐出嫁，若是冉柔一嫁，便迫不及待的给冉华定亲，只怕会触了夫君的霉头。

        常氏怜惜的摸摸女儿柔顺的发，后悔道：“若是早知道圣上有这打算，娘就不该因为白氏那个贱婢，而多留你一年，白白耽误了你。”

        能推脱掉这门婚事，冉华已然很满意了，她对定亲这事看的不重，何况就算迟上两年，也有娘亲帮她打算。

        冉华捏了捏母亲的手，安慰道：“娘亲之前虽帮我留意了几家公子，但婚姻大事，一嫁就是一生，晚一些也好，毕竟，人品德行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相看出来的。”

        常氏闻言缓缓点头，华儿算是说在了梗结上。

        待把冉柔送进安王府，她便仔仔细细的给女儿挑选郎君，京城名门俊秀多如牛毛，她定要给女儿选出个最好的，让她做有头有脸的正房夫人，享富贵安逸的舒适日子。

        将军府后宅最西侧的折柳轩，是冉柔的住所，这里与大夫人常氏的朝阳阁隔了大半个院子。

        这折柳轩小而背阴，却雅致安静，就连院外都种有翠竹。然这份雅致，在寒气未退的三月初，却显得有些萧索阴凉，冷风吹过，青黄的竹叶飘飘洒洒，偶尔打在守门丫鬟的脸上，有点疼。

        坐在门槛儿上的青衣丫鬟，却无心管弄这扰人的竹叶，她腿上撑着个竹筛，手脚麻利的剥花生，而一双杏眼却巴巴的望着远处，拧着柳眉，一副焦色。

        褪去了薄脆红衣的花生，讨喜的滚着浑圆的肚子，争先恐后的跳上竹筛，直到剥满了整整一筛的花生，暖春才终于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端着装满花生的竹筛迎上去，献宝般放到冉柔眼前，道：“姑娘今晚可是有口福了！”

        冉柔淡淡的应了一声。

        暖春见姑娘兴致不高，只当是今日祭祖累坏了：“姑娘可是累了，暖春给您做一碗花生乳酪，好让姑娘驱驱乏！”

        姑娘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糕点便是花生乳酪，但自年节以后，夫人因大姑娘的旧疾复发，定了安宅禁院的新规矩，她便再没有寻到出府的机会，自然也买不到做乳酪的食材。暖春之前本想去大厨房那儿借一些，却被姑娘拒绝了，姑娘说，莫要在吃上给人留下话柄。

        暖春那时觉得姑娘活的太过委屈憋闷，说只是几粒豆子罢了，姑娘却红着眼角问她白姨娘临走前说的话，自此，暖春便再不提这事。

        但她心中疼着这个过于懂事的姑娘，对姑娘惦念的糕点也自是上心，终是在今个寻着机会，托后院休沐的婆子去外面买了些花生和牛乳。

        暖春正为自己好不容易买来的食材高兴着，只想让姑娘在这冻人的天吃上一块暖心的糕点，然而说完话，稍稍冷静些，才觉得不妥。

        今日是寒食节，照例小厨房是不许开火的，二姑娘一向最守规矩，又怎会行这等出格的事儿呢。

        暖春想明白这点，沮丧的垂下了头，她已经做好了被姑娘训诫的准备了。

        冉柔点头：“好。”

        “姑娘，你……”

        暖春惊讶的看向姑娘，旋即释然。姑娘跪了一日，本就疲乏，在大夫人院里又吃不到可口的东西，现下定是饿极，才同意她开火的。

        “嗯？”

        “没事没事，暖春这就做！”

        暖春却很喜欢这样“出格”的小姐，在她看来，规矩什么的，比起小姐的快活来，一点都不重要！

        暖春说着话，飞快的跑去了小厨房，好像生怕冉柔反悔似的。

        待糕点做好后，冉柔又叫暖春陪她一起吃。

        直到伺候完姑娘入寝，回到自己房里，暖春挠着头发，还在疑惑……小姐祭了祖，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和往日相比，姑娘今日简直无半点规矩。但若让她选，她还是更喜欢今日的姑娘……虽没规矩，却让人觉得很是亲近。

        卧房内，冉柔推开了轩窗。

        呼啸的风顷刻间揉碎了灯盏内微弱的烛火，目之所望，皆是暗沉。她抬首，望着那个被乌云遮住的月，温顺眉眼一寸一寸化为凉薄。

        规矩？

        她的天已是黑的，又何需在意那些无用的东西。

        春雨簌簌，浸湿了清明，在这个多雨的节气，宫中赐婚的圣旨传了一道又一道，祭祖延嗣是大齐皇室历年春祈的惯例，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整个礼部为此忙到头角倒悬，恨不能一人分成两个。

        镇国将军府这些年比不得宣武侯，曲周伯爵这些新贵，又是赐给安王做短命鬼妾室，所以没几个人在意。

        谁知在华严寺清修的太后听说，此次侧妃之选，乃是镇国将军府家的姑娘后，竟派了贴身的嬷嬷去将军府教二小姐规矩，一时间，整个将军府都热闹了，就连将军收到消息，亦是震惊的久久不言。

        也不怪将军如此震惊，自今上登基以来，太后便久居华严寺，从不关心宫中琐事。

        以往安王娶妃，圣上几次请求太后回朝观礼，皆被太后拒而不见，此次只是纳一个侧妃，太后居然让贴身嬷嬷教导宫中礼仪，可见重视。

        为此，将军特意把亡母的几套精贵头面给冉柔送去，又让常氏多拨一些银两，给冉柔去成衣店买些像样的衣衫，以免在嬷嬷面前过于寒酸，落了将军府的脸面。

        冉柔听到嫡母旁边的大丫鬟翠香传话时，只淡淡的应了，倒是暖春，在翠香离开后，丧了几日的小脸，染了笑。

        她轻轻摸着这些精贵的头面，叹道：“姑娘，将军心里还是有您的。”

        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她以前只在夫人的头上见过，如今，将军却一送就是一堆，可见将军心里，还是疼姑娘这个女儿的。

        寒食节第二日，暖春出门被四个婆子堵住，询问之下，终是知晓姑娘性情大变的缘由后，她便偷偷哭了好几回。

        她怨恨上天不公，让这么好的姑娘活的心酸坎坷，临了还要嫁到虎狼窝；怨恨那缺心少肝佛口蛇心的常氏母女，明明姑娘伏低做小，却总是明里暗里欺负姑娘；甚至怨恨将军，姑娘敬他爱他，事事为他着想，他却忍心让姑娘嫁给虎狼。

        可看到将军送来这么多的珠翠首饰，她想，或许，或许将军还是在乎姑娘的，毕竟，这些实打实的东西做不得假。

        可看姑娘兴致缺缺的模样，她又是一阵气恼：再多贵重的珠翠，也买不回姑娘的命！

        “姑娘，暖春把这些给您收起来，免得姑娘生气！”暖春气鼓鼓的道。

        冉柔心无波澜，看到暖春这气鼓鼓的模样，却被逗笑了，她调侃道：“收起来干嘛，当随葬品吗？”

        “姑娘！”

        看暖春眼圈红了，冉柔摇摇头，不逗她了，自从知道她要嫁给安王，这傻丫头的眼睛就没消肿过，她都被她哭怕了。

        冉柔拿起一支蝶钗，饶有兴致的拨弄着，笑道：“这么漂亮的簪子，我还从未戴过。”

        “这有何难！”暖春拭去眼角的泪，接过冉柔手里的簪子，道：“姑娘想戴哪些，尽管挑，剩下的活交给暖春。”

        暖春的手很巧，很快就给姑娘梳好了发髻。

        往日里，姑娘伏低做小，样样不敢出头冒尖，连发髻都是古板的。而这次，暖春却不用再顾虑这些，她把遮住姑娘一般眼睛的散碎刘海尽数梳到鬓后，露出了姑娘的眉眼。

        一双含情眸，盈盈一水间，眉如远黛入长鬓，好似画中仙。

        暖春给姑娘换上新衣，有些艳俗的桃红襦裙，姑娘却硬生生把这有些轻浮的颜色穿出了几分贵气……暖春看呆了。

        铜镜中的仙女，明媚昳丽，对着呆傻的小丫鬟巧笑倩兮：“暖春，我很欢喜。”

        她说：“从现在起，我只要自己欢喜，就够了。”

        暖春知道姑娘的意思。自她听说姑娘要嫁给安王时，跟姑娘悄悄提过，让姑娘偷偷跑掉，但姑娘却告诉她，将军府养她一场，纵然万般难捱，也该还将军一场养恩，自此两不相欠。

        姑娘说，这世上如果没有了在意的人，活着也不过是熬日子罢了，既是熬日子，多活几日，少活几日，又有什么干系？她早已看开。

        暖春心中悲痛，但看着姑娘明媚如朝阳的笑容，亦不想再扫她的兴，她点点头，压下喉中所有的哽咽，跟着姑娘一起笑：“那以后的每天，暖春都给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姑娘自己都能看开，她也要看开。她救不了姑娘，但只要姑娘还在一天，她便要让她活的舒展明快，再不像从前那般憋屈！

        看着逐渐平静的暖春，冉柔松了一口气，道：“你的手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她想，待她嫁人那日，就放这丫头走吧。去安王府的人，只她一个就够了。

        主仆俩说开后，暖春一改之前的颓丧之气，日日变着花样的给姑娘找乐子，今日是是首饰钗环，明日是吃食糕点，墙外守着的婆子们，时常能听到二人愉悦的笑声。

        这些时日，最辛苦的就是她们，什么北街玉春楼的翡翠片刀鱼，南街积雨巷王麻子的纸鸢……甚至是一根小小的绣花针，暖春都要使唤她们去隔了将军府六条街的小铺子去买。

        她们不买，暖春就拿安王侧妃的名头压她们，说“我们娘娘一生气，万一想不开，在成婚之前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便等着陪葬”。

        仆妇们又惊又惧，只能去找夫人定夺，夫人却说芝麻大点的事，依了她便罢了……可，苦的是她们啊！她们卯时出去过，酉时出去过，巳时出去过，为了给二小姐买醉仙居的一碗甜汤，子时也出去过！

        婆子们心中叫苦不已，对这个从前憨厚本分的小丫鬟有了新的认识：这…哪里憨厚了？她们这些在将军府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东西，都没她刁！虽然腹诽，但花婆子看到这主仆二人出门，却还是殷勤着一张老脸，送两人离开。

        花婆子：“暖春姑娘，李嬷嬷教完小姐宫中礼仪，还请小姐早些回来。”

        莫像昨日那般，天都黑了，才迟迟回来，急的她们差点报官。

        暖春：“我们娘娘的行程，还需你这种老仆指手画脚？”

        暖春这几日，可算是体会到了当“刁仆”的妙处。这安王府是虎狼窝，但安王侧妃的名头却是好用的紧，不止能让姑娘衣食无忧，还能教训往日里狗仗人势的老妈子，真是痛快。

        “老奴，老奴不过担心姑娘罢了。”

        花婆子惴惴不敢言，就怕这小蹄子再让她月黑风高独身一人去风月之地买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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