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菠萝炒饭（上）

梅映雪到家时，满腔的愤恨已然遏制，她不是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人，这么多年，什么风雨没经历，不过是被劫，总不至死局。

        只不过李玉兰见她回来时，俏脸上似有干涸的泪痕，不由得担心起来，以为女儿在街上受了白眼。

        她安顿好幼子，尾随梅映雪进了厨房，见她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又兼举止动静颇大，物件重重扔在桌上，似乎在泄私愤。

        “这是怎么了？”李玉兰问道，关切的目光追随着梅映雪。

        “无甚事，阿娘，”梅映雪思量过后，还是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方才回家时，碰上了刘三，挣得的三两银子被劫了。”

        梅映雪觉得，被抢钱不是件小事，又牵扯到明日的债数，与其遮遮掩掩地说谎，叫人起疑误会，还不如开诚布公地谈谈。

        李玉兰闻言惊呼：“什么？真是无法无天了，几日前便伤了人，今日又来打劫，咱们告他去！”

        她说的是梅映雪扯谎收留楚凌霄的事情。

        梅映雪知她关心则乱，心中便愈发规束自己必须沉稳，只见她神色不改，朱颜却扬起一丝笑意，仿佛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阿娘，你真是糊涂了，刘三与京兆尹有亲，如何会帮我们？”

        李玉兰顿时没了主意，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总共还差七钱呢！”

        梅映雪眸光一冷，狐眼里掠过几丝深沉，问道：“阿娘，夜里一般是何处人流最多？”

        李玉兰想了想答道：“州桥夜市人很多，那里每日灯火通明，食肆铺子也是林立的。”

        “还有呢？”

        “还有就是新门瓦子，那处梨园多，酒楼妓馆也多，达官显贵时常进出，只地方乱了些。”

        她听后低头思忖许久，鬓边青丝撩在耳侧，勾勒出细如脂玉的一截雪肤，眸中暗光闪烁，似已有了主意。

        李玉兰见她半天不答，犹豫着问道：“怎么？”

        梅映雪抬头看她一眼，又将目光瞥向别处：“阿娘，女儿今晚打算去州桥夜市摆个夜摊，今日下午挣了那么多，想必晚上必定能扳回来。”

        李玉兰并不愿意女儿在外抛头露面，更何况是夜市这种鱼龙混杂的地界，于是说道：“不如你做出来小食，阿娘去卖，也省得你一个女儿家，来日被夫家说嘴。”

        梅映雪笑得略僵，牵起李氏的手说：“阿娘，女儿能把这些卖得那样好，全亏这张三寸不烂之舌呢，你太老实，不适合做生意。”

        李氏性子优柔，耳根子又软，从前便是客人说什么价，她怕人家不买便答应了，故而即便做的每样小食都可圈可点，但依旧挣不到钱。

        李玉兰想起自己的遭遇，果然态度缓下来道：“那……阿娘随你去？”

        “弟弟怎么办，他才退了烧呢，”梅映雪按着李氏的肩膀，宽慰道，“阿娘，你放心吧，女儿一会儿涂个脸去，必定叫人认不出来。”

        “你……哎，行吧，”李氏无奈地摇摇头，“那你千万小心！”

        梅映雪连忙答应了，一路小哄把她送出了厨房，而后便专心地筹备菜式。

        此次所需要的米饭很多，于是她先把大锅洗净，将米淘洗好后大火蒸上，待到厨房里皆是谷物的香气，便揭开锅盖一看，蒸好的米饭晶莹如玉，颗颗分明，如珍珠般饱满剔透。

        而后取出菠萝、青豆、虾仁、胡萝卜，将菠萝一分为二，嫩肉用刀划成整齐的小方块，取出备用，再另起一个大锅，打入几个鸡蛋炒散，浓香携带着锅气滚滚而来。

        梅映雪熟练地颠勺，待其形状稳定，即刻下入青豆、胡萝卜和虾仁，炒一小会后，紧接着倒入蒸好的米饭，加入生抽、食盐、和小块菠萝肉，迅速翻炒均匀，最后撒上一把青翠的葱花，便大功告成了！

        往里看去，锅内五色俱全，明黄的蛋液包裹着雪白的米饭，宛如给脂玉上了层颜料，青豆碧绿又脆甜，虾仁色泽饱满，与胡萝卜交织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出好戏。

        梅映雪用菠萝果壳盛好，又留了些在锅里，若是屋里有人饿了，能盛些来吃。

        临走前，她回屋里换身粗陋短衫，又用墨汁在唇边点个指甲大小的黑痣，收拾行囊便出发了。

        梅映雪并未往州桥夜市，而是去了新门瓦子，冲的就是那些金玉满堂的贵人。

        ……

        夜幕降临，新门瓦子里华灯初上，红纱栀子灯在檐下风旋，道巷里八街九陌，挤满了前来赶场的人。

        瓦舍的勾栏内铜锣击鼓，乐声震天，招子上红纸黑墨，写着傀儡戏的名角儿是李外平，一会儿还有角抵、杂技、散乐等名家登台表演。

        而街边亦有说书棚子，里面聚着乌泱泱一群人，中间醒木敲得正欢的是路岐人，此刻正讲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更遑及算卦人、药贩子、剃头匠、耍把式等，三教九流皆荟萃于此，街边铺子，路上小摊，捏糖人、蜜饯果子、枣儿糕、卤什锦、三鲜丁儿……应有尽有，真可谓地上天宫。

        梅映雪选在一处梨园落脚，里面咿咿呀呀唱得正欢，许多锦衣华服的人在此来往进出，周围尽是卖小食的货郎，闲暇时交头接耳，嬉笑怒骂。

        “冰糖葫芦哦~”

        老伯抱着一捆糖葫芦串大声叫卖着：“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儿，十三文一串！”

        梅映雪闻言一惊，这老伯一串糖葫芦敢卖十三文？她半斤的脆皮五花都是使手段才卖出去的，这……只怕没人买吧？

        还没等她嘀咕完，一个女童拉扯着父亲的衣角，蹦蹦跳跳来到老伯旁，指着那鲜红油亮的冰糖葫芦撒娇。

        “阿爹，小鱼想吃这个！”

        那女童豆丁大小，粉雕玉琢的甚是可爱，软糯糯一团抱着父亲的腿磨蹭，她阿爹心都化了，蹲下来便抱个满怀，问那老伯：“多少钱一串？”

        老伯照旧报价，那父亲眉毛都不眨一下，直接要了两串，父女俩一人一个，颇有童趣。

        “这也行啊……”梅映雪若有所思道，不过转念一想，以前她在外省旅游时，去过一条著名的网红美食街，那里一碗牛肉面要四十五，而且总归才六块牛肉。

        这地段如此繁华，价格定高些也合理。

        正当她分神，远处飘来一阵香风，一位珠围翠绕的女子款款而来，纤纤玉手斜抱琵琶，从旁缓慢而过，饶是她珠纱遮面，也掩盖不了那芳菲妩媚。

        四面全是绕着她喝彩的公子哥儿，妓馆的壮汉紧跟着她，生怕有个闪失。

        货郎们见了不由得感慨。

        “万花楼的春心姑娘还是那么漂亮。”

        “啧啧，花魁娘子呢！”

        “不过再美，也比不上先皇的云妃，那才叫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1】。”

        “听说当年云妃也是从万花楼出去的，月下一曲嫦娥舞，巫女洛神羞惭妒啊，这是何等天姿国色。”

        “谁叫红颜薄命，先皇还为她举国发丧呢，多宠啊！”

        “可怜咱们摄政王，十二岁便没了娘哟……”

        那几人聊得如火如荼，描绘起云妃美貌时眉飞色舞，仿佛当真见过玉颜，待说到云妃早死，摄政王丧母，又是一阵椎心泣血地惋惜。

        梅映雪听得哑然失笑，心想这果真是太平盛世，不然皇家八卦怎能随便议论？

        据了解，目前掌权的乃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兄长，摄政王楚凌霄，此人年纪虽轻，可一贯的杀伐决断，处理政事又兼听则明，故而朝堂内外无不拜服。

        在他治理下，兴朝一片河清海晏，百姓只对摄政王顶礼膜拜，提起皇帝却是轻描淡写。

        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按照宫廷权谋剧的套路，皇帝目前许是潜龙在渊，待来日冲坚毁锐，这位摄政王想必下场惨烈。

        不过这都与她个小老百姓无关，皇家事自有皇家了。

        因为菠萝炒饭模样实在好看，已经有许多人好奇地张望，梅映雪只笑脸相迎，并不上前拉客。

        一大腹便便的老爷路过，稀罕那盛饭的果壳，又见里面红红黄黄甚是鲜艳，故而上前问道：“你这是什么小食？”

        梅映雪笑答：“菠萝炒饭，以蛋液染色，以果肉、青豆等点缀，虾仁增鲜，食来清爽可口。”

        来这处的都是些达官贵人，不能用在市街一样的法子，强行鼓吹反而画蛇添足，这些公子老爷俱是锦衣玉食，东西好坏一看便知。

        “菠萝？”

        “哦，是我家乡一种……”梅映雪眼睛一转，“土特产！”

        那老爷低头细细端详，只见饭粒明黄分明，在霓光下闪烁光泽，青豆小巧玲珑，翠绿无比，更兼有嫩红鲜美的虾仁点缀，却不知里面方形的黄色小粒是什么，仔细分辨，仿佛是果肉？

        他又凑近闻味，一股清甜的芳香扑面而来，便挑眉说：“不错，这味道不似寻常，多少钱一份？”

        梅映雪瞧他衣着虽不算华丽，那料子却是极好的，在栀子灯下泛着光辉，水纹暗花时隐时现，便揣测这是个富庶老爷。

        于是壮着胆子说：“回老爷的话，一份五十文呢。”

        那老爷听了面不改色，眉宇间拢着股淡定从容，点头道：“行吧，给我来一份。”

        ？？？

        什么情况？

        这还是第一次新品出售，毫无阻力地高价卖出，梅映雪差点没反应过来，傻愣在原地许久，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好在那老爷是个富贵闲人，对这种小事浑不在意，只催促了声，拿着菠萝炒饭便走了。

        胖老爷边走边吃，嘴里津津有味，吃完后对着菠萝果壳爱不释手，仿佛是想叫府里的匠人做成摆设。

        梅映雪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许久，忽而一股感慨涌上心头。

        这样的有钱人，再多些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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