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恣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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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斑驳驳的伤口不停往外渗血,疾医带着徒弟用药棉擦了许久。气若游丝的何添玉疼出了一身冷汗,何涟城在一旁急躁得坐立不安。
伤口收拾完,疾医起身说:“大少爷,小少爷的伤口已经处理过,哭得太久损耗太多气力,已经入睡,待醒后需将安神汤喝下去,只是”
“说。”何涟城似乎已经失了魂魄。
疾医闪躲着眸子:“只怕伤口是要留疤了。”
何涟城攥起拳头恨得咬牙切齿。
疾医急忙补充道:“大少爷不必担心,只要每天按时擦药,多等些时日,疤痕会有所减轻。”
“下去吧。”何涟城摆手。
小实见有了空档悄然提醒:“大少爷,大少奶奶已经在门外跪了好些时辰了。”
何涟城没有理会,他没想到自己反应竟然如此强烈,甚至‘韩湘云’这三个字都不想听。侧眸凝视睡梦中依旧抽泣着的人,何涟城心中一股信念轰然倒塌,自出生到现在,一次风寒都没招上过的娇贵少爷,如今在家中却遭受了这般。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简直是往他心口上划,他后悔没把人带在身边,没防住府内的人。
绕屋内环视一圈,红烛比平日入夜多了三盏,借着烛光何涟城看见何添玉脸颊全是泪痕。他吩咐入夕取来温水,亲自湿了帕子轻轻擦拭何添玉的脸。
入夕忍着哭声一旁待命,他替主子不平却又什么都不能做,他愤然无用,自己到底只是个下人。
何涟城把帕子放回盆内抬眸看了他一眼说:“我没怪你,哭什么。”
入夕狠劲擦了泪:“大少爷,但凡哪一日您回来晚了,小少爷都会让小的把屋内红烛多加几盏。”
“我知道,”何涟城重新坐回榻子仰头缓了口气道,“小少爷害怕。”
“不管了!”入夕尽量压低声音,“您不在府的每一日,小少爷都如履薄冰。大少奶奶时不时会来十安院给几句不痛快,小少爷为了不扰府中和气,从来不叫下人多嘴提,任何不爱听的都自己受着。”
何涟城眸中泛起了雾,他何尝不知十安院这两年受的苦楚。自何添玉能读书写字时起,何涟城便担心他痛苦,心疼他难过,希望对他的这份保护做到极致,同时又困惑如此做是否太过偏执。
入夕缓和情绪接着说:“平日最喜静的小少爷却总想去茶楼或者画堂,都是有原因的。若哪一日缠着您带他出门,肯定是前一日又受了气,可多数时间您都会拒绝小少爷的请求,小的们着急又没得办法,小少爷把缘由捂得死死的,一个字都不允许提。谁知,谁知今日却成这样。”
入夕话没说完又失声啜泣起来:“小少爷的身子哪能经得住那般罪,末了哭得声音都没了,大少奶奶还一直在逼着人走。”
这番话像带了刃的刺刀清清楚楚地往何涟城心口上捅,他以为韩湘云不敢,他以为何添玉依旧安枕无忧,他更认为何忠怀和母亲过世后,何府能在他的家主之下风调雨顺,兴盛不衰。可事实猛然浇了他一头冷水,所谓的名门望族已经从里面开始腐烂了。
何涟城帮何添玉掩了掩被,床上这副静怡清秀的面孔使得人抽离了神志,他眸中映着飘忽的红烛,忆起那个十七年前的雪夜。
“老爷,老爷!陈夫人生了,是位少爷!”接生婆匆忙前来禀报。
何忠怀嘱咐道:“夫人,赶快前去瞧一瞧!”
年幼的何涟城听到屋外一阵嘈杂,透过门缝看到父母亲急着往陈夫人暂住的庭院赶。他扒着门问:“李嬷,发生了什么?”
李嬷说:“少爷,大人的事,我们不便多问,紧着休息吧。”
后来何涟城只知道自己多了一位仙姿佚貌的弟弟,皮肤似他出生当晚的大雪般剔透白皙。红唇犹如一枚小小的樱桃,啼哭声绵绵软软,同几个月的小奶猫一样乖巧。父亲母亲整日喋喋不休地嘱咐下人,定要小心照顾。
孩子心性总是好奇任何事,何涟城日日追着何母问弟弟是何人。
何母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回应:“涟城,以后他就是我们何家的人了,你是哥哥,要保护弟弟。”
何涟城想起许久未见到的陈夫人问:“他母亲呢?为何不带弟弟回家?”
何母摇摇头示意何涟城不要再问:“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一线天际泛起亮光,一夜过后何添玉的□□声打破了何涟城的思绪。他猛然起身附在何添玉身旁说:“添玉,哥在这。”
“哥。”
何添玉撑开眸子看清楚是何涟城后,忆起韩湘云那幅狰狞的面孔,叫了声哥便无法自控地哭起来。何添玉承受了从未有过的责难和痛苦,何涟城像被万鞭抽打般心疼,他陷入了万丈深渊,甚至觉着自己因没保护好何添玉而罄竹难书。
何添玉挡开何涟城要擦泪的帕子,拿被子蒙住了脸。
何涟城试图拿开被子轻生唤道:“好了添玉,大哥回来了,以后我去哪里你就跟着我去哪里,寸步不离,好不好?”
何添玉突然掀开被子焦急地问:“玉梅呢?我的玉梅!”
何涟城从枕下拿出血玉递到他手里说:“在这,玉梅无事。”
何添玉把血玉捂在怀里呢喃:“爹给我的。”
何忠怀和夫人在世时,韩湘云并不敢生非作恶,何添玉的日子过得还算无忧无虑。自从二人过世后,韩湘云是一日比一日猖狂,时不时想打血玉的主意。但何添玉并不知晓,给他留下玉梅的父亲姓陈,并不姓何,何涟城打算瞒他一辈子的。
避开那些过往,何涟城端起疾医配的定神汤哄着转移话题,何添玉一时半会无法从惊吓中逃脱出来,捂着玉梅闹起了脾气。
何涟城有意不提其他,盛起一匙汤送到何添玉嘴边说:“听话,今天的粥里放了龙眼蜜,尝一尝。”他以为何添玉会一如以往闹几句就吃下去,没成想何添玉直接把碗碟推了老远哭喊:“不吃,我不吃!”
何添玉这般弄性尚气让何涟城第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人已然欺负够了,伤口又留了疤,再多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说辞。入夕一旁没有吭声,却急出了一头汗,何涟城目光如剑,吩咐他照看好主子,起身出屋站到了檐下。
晨光散开将银杏树照亮了半截,何府全部下人皆跪在阴影之中。韩湘云见人终于出来后哭得更大声:“大少爷,我不敢了,看在我伺候了您两年多的份上,饶我一次吧。”
何涟城眯起眸子寒气四溢道:“我昨日同你说的什么?”
韩湘云收敛起哭声沉声道:“没事别再去十安院。”
四下处静无声,何涟城幽幽冷光凝望院内每一张垂下的脸。小柳从韩湘云身后爬到何涟城脚下,连连叩头祈求:“大少爷,求求您消消气,大少奶奶知错了,在这一直跪着未起身,出现这样的事也是因为她心中只有大少爷一人,看在这个份上,求您饶了大少奶奶吧!”
何涟城不动声色地挥手,似乎多听一个字就能污了自己耳朵。小实得令,拖起小柳丢出了何府。韩湘云来不及阻拦,跪走到何涟城面前替小柳求情。
何涟城不看她,只是冷着眸子想昨夜何添玉残破的衣物下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当年第一次教何添玉持笔写字那时。
墨汁沾染到了何添玉的袖袍,他莞尔一笑:“哥,我用衣袖写字给你看好不好?”
何涟城故意装作惊讶的表情等他的小心思。何添玉揪起衣袖沾上墨汁转身就抹到何涟城额头笑言:“哥,你变成老虎了。”
何涟城让李嬷拿来镜子,如何添玉所愿地瞧了一眼便学老虎吼叫追着他满院跑。何添玉白到发光,提着袍子左右闪躲之时像只飞舞的仙蝶。那时起,何涟城最喜欢看他笑,也是那时起,发誓要让何府小少爷日日都如此喜悦,不允许任何危险之物靠近半步。
小实将人丢出去后禀报:“大少爷,丢出去了。”
何涟城厉声道:“承书院的侍从全部受刑后赶出何府!”
韩湘云瞪着眸子祈求何涟城停止下令。
“对了,”何涟城刚想转身回屋,又返回说,“何添玉是何家二少爷,自他出生那日起,就注定要被何府上上下下宠着伺候!府内的下人,府外的路人,没有一个人敢对他颐指气使,虫蚁想靠近都是妄想,你好大的胆子这般恣虐他!你是想让我休,还是自己滚!”
韩湘云被逼得哑口无言,她深知韩府能走到如今这地步,全靠何涟城一手扶持,不然凭韩竟罗那点心术不正的生意,早一蹶不振了。
待何涟城进屋后,韩湘云悻悻然回承书院收拾行李往湘州韩府赶,再惹何涟城的眼,怕是更没回转的余地。
方才院外的斥责声何添玉听得清楚,一味忍让并没有换来府中和睦,却又成了何涟城来收拾残局。他切身感受道道伤痕带给感官上的刻骨铭心,愈发觉得自己无所用途。
何涟城回来按住要下床的人,来回抚着他后背说:“添玉,安心躺着,养好了带你去九园,好不好?”
何添玉不说话,只是抱着双臂陷入自责当中,直到入夕将热过的汤端进来,才回过神说:“哥,莫要这样。”
何涟城沉默一息,刮蹭何添玉的脸颊笑了:“添玉,不要担忧其他,是大哥不好,这是你的家,今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还气吗?”何涟城接过热汤轻声问。
何添玉垂下眸子看了眼臂膀上的血痕说:“疼。”
何涟城顿片刻,强笑道:“疾医说了时日长些都会消失的,不担心了,喝完汤睡一觉,等你醒了良尤良栀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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