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翌日，李夫人主动相邀，请陈琬琰一道出门去逛集市。

        两人在一家卖织物的铺子挑选着东西，李夫人将薄绡的其中一段捧起递给陈琬琰：“王妃可喜欢这料子？”

        陈琬琰接过薄绡，发现这料子薄如蝉翼，柔顺光滑，搭在手上犹如微凉的晨雾：“这料子……让人想起《述异记》中的鲛绡。”

        “王妃好眼力，”李夫人笑着道：“此绡的确会被某些商人用来充当传说中的鲛绡出售，本就是奇货可居，经商人一番编排，更可卖出高价。”

        陈琬琰垂眸道：“商贾行商，应当讲究诚信，如此倒是不该了……”

        李夫人仔细觑着陈琬琰的脸色，低声道了句“是”。

        “初来睢泠郡时，听本地的店家说，这几年风调雨顺物产颇丰，却全无谷贱伤农之事发生，不想郡中富商如此会做生意——”陈琬琰状似无意地问：“郡中是否都不需要官府以平籴之法来平抑粮价了？”

        李夫人闻言，脸上的神色凝滞片刻，缓缓将手中薄绡放下。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陈琬琰的声音温婉柔和，语气却带着某种避无可避的锋芒。

        李夫人勉强扯动了嘴角：“王妃所问的问题，妾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

        “此话何解？”陈琬琰抬眸望向李夫人。

        “妾不知是否该同王妃说真话，王妃……又是否想听真话？”

        “所以，夫人才会故意引我去饭店，见那几名兵卒——”陈琬琰今晨听了崔峰及梅窣查询账目的汇报，此刻已将线索全部连上：“账房里的账本应当也是李都尉特意准备，等着人去翻找的吧？”

        “王妃聪慧过人，妾这些伎俩，叫王妃见笑。”李夫人低眉道。

        “夫人此举，究竟是为何？”

        李夫人直起腰身，望向陈琬琰，下定了决心般道：“妾与拙夫想着，晋王殿下既是皇室之人，自会以黎民为重，即便京中有传言，说殿下心狠手辣，但常年驻守边关，应当也知晓社稷平稳的要义。”

        “但这些都只是你们的猜想，”陈琬琰接着推测道：“所以你想以这件事为引，看晋王是否会深究。”

        “是。”李夫人承认道：“若王妃与晋王都以黎民为重，想必不会对这些事情坐视不理。”

        “你们赌对了，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李夫人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道：“妾准备说实话。”

        睢泠郡这几年，风调雨顺不假，百姓安居不假，社稷稳定不假，但一派平和的表象之下，却是潜藏着极其可怕的危机。

        因为睢泠郡每年都能收获足够甚至富余的粮食，每年又都能被富商收购运往各处，朝廷所派用以平抑粮价的钱银便成了摆在库房中的一座金山。

        历任郡守及刺史都会将这些钱拿出一部分装入自己荷包，胃口越来越大，到了当前的这一任，数目堪称甚巨大。

        他们贪没的钱银除了自己，还会以各种名义分发给各级官员，因为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也因为几十年如一日朝廷从未知晓，这件事居然就一直这么明目张胆地进行着从未有人告发。

        若偶有御史来巡察睢泠郡的储粮情况，郡守和刺史便会挪用军饷，紧急购入粮食以充库存应付巡察。

        做了几次以后，郡守和刺史又发现了更好的办法。

        那就是招安海寇。

        海寇在海上以劫掠为生，本就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被招安以后，有住处和一日三餐便已足够，对军饷的要求自然会比普通士兵更低。

        而军中也可以刚招安的海寇需要考察其品性为名，故意克扣。

        待两三年后，有的海寇因为难改匪性，也因所发军饷一直比普通士兵更低，难免会忍不住闹事。

        这时，这些来路本就不正的海寇自然就会被处理。

        来年，也会有新的海寇被招安……

        陈琬琰听完这些，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顿了顿才道：“夫人能说出这些，想必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睢泠郡上下……皆是如此作为。”李夫人沉声道：“妾就算认定王妃与晋王殿下会管，却也不敢随意将事实合盘托出，只怕证据不足，又或者王妃与殿下未能一查到底，会给妾与拙夫……带来祸患。”

        “我知道了。”陈琬琰点头道：“还请夫人回去以后耐心等待，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处理，我与殿下会好好商议。”

        “谢王妃。”

        陈琬琰回到府里把李夫人的话转述给季明诚，最后道：“殿下所料不错，李都尉与夫人，的确是这睢泠郡中唯一的清流。”

        “这些事似乎并不是我一人所料——”季明诚意有所指地望着她：“王妃不也一眼就相中了李夫人，让她陪你去闲逛吗？”

        陈琬琰闻言微愣，笑着敷衍过去。

        前世的记忆除了城破那时异常清晰以外，在遇到李夫人和李都尉以后，终于再次如拨开迷雾一般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凭直觉选了李夫人陪自己闲逛，似是心底一股莫名的坚持，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在线索一点点变得清晰以后。

        陈琬琰终于想起，前世那支西北乱军在西北闹事时，有一对夫妇力竭殉城。

        各种公文杂事在脑海中一过，留下来的文字中，似乎殉城的夫妇就是李都尉及夫人无疑。

        只是那时，陈琬琰基本没再接触公文与政务，陆怀瑾也从不让她看，留的印象不深，时至今日，方才想起来罢了。

        季明诚身为辅政亲王，本就统领天下兵马，兼管军务。

        知道事实真相以后，立马就带着李都尉及一批卫队到了刺史府。

        刺史有贪墨的心思，却无应对晋王殿下的本事，见此行状自然猜到出了事，战战兢兢地跑出来迎驾：

        “下官拜见晋王殿下，不知殿下此番前来——”

        季明诚没有与他多言：“劳烦刺史及郡守与本王到往郡里的粮仓走一趟。”

        刺史额头冷汗涔涔：“殿下之令，下官不敢不从，但恕下官斗胆，殿下主管军务，此等储粮民生之事应该由——”

        “该由家父来管。”陈琬琰在一旁柔柔地开口道。

        刺史闻言，被堵得面如土色，结巴着继续说：“王妃所言甚是，下官记得先帝临终前所下的旨意，正是晋王殿下掌军务，太傅大人管国政。”

        “所以我今日便代家父先看一看。”陈琬琰笑着道：“待看完以后，自会去信给父亲，向他说明今日之情况。”

        刺史抖了抖唇，还想再说些什么，陈琬琰直接打断道：“刺史大人，带路吧。”

        刺史无奈，只好脚步虚浮地带着两人往郡中储备粮食的仓中走去。

        粮食堆得还算满，但只有一间粮仓如此，余下的几间粮仓皆是空空如也。

        真正的账目被搜出以后，刺史更是抵赖不得，贪墨的事实确已经明了。

        此次郡守及刺史贪没军饷，季明诚便直接撤了二人的职，向少帝去了折子，让李都尉暂代郡守。

        雷厉风行的样子，的确有几分传说中，打压政敌心狠手辣的辅政亲王风范。

        陈琬琰坐在房里吃着梅窣买回的烧烤，心下却总有不安，琢磨了半日，最终还是叫来梅窣：

        “你去查一查，睢泠郡中究竟有哪些富商收购粮食，其中收购量最大的是谁，又将这些粮食运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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