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黄昏时分。

        陈琬琰坐在案前，目光微垂望着案上的短刀，一袭绯色长裙逶迤于地，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即将燃起烈焰。

        丫鬟芷兰惨白着脸色，急匆匆步入房中：

        “姑娘——”

        陈琬琰收回目光，偏头看向身后的芷兰。

        虽心知会听到最坏的结果，她却还是保持着镇定，连步摇晃动的幅度都和平常没有丝毫分别。

        “查得如何？”她开口问道。

        几日前，陈琬琰发现自己的丈夫陆怀瑾行踪诡秘，且与西北部的一支乱军来往密切。

        为防万一，她派芷兰回家密告父母，小心查探，但父母的消息还未传回，西北的乱军便已到了城外。

        从昨日至今，陆怀瑾已经消失了整整一天，而她也被困在府中不得离开。

        “姑爷的确和乱军有勾结——”芷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不知从哪儿挖了密道，将几十名刺客放入城中，守城的将士……是被背后的冷箭射死的。”

        陈琬琰闻言不由得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陆怀瑾在何处？”

        “姑爷就在府门外，同乱军首领说着话。”

        陈琬琰起身，拿起桌上的短刀。

        “姑娘，”芷兰担忧地望着她和她手里的兵刃：“十万乱军已悉数入城，你现在出去——”

        “放心，我不会拿这个与陆怀瑾拼命，”陈琬琰的嘴脸掠过一抹自嘲的笑意：“如今杀他也解决不了问题。”

        芷兰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陈琬琰将短刀藏于袖中，步出房门来到了府门口。

        隔着门板，能听到外面乱军制造出的混乱声响，百姓的啼哭、乱军士兵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而这座府邸的主人，却像是早就知晓一般，将府门紧闭，派家丁守卫巡逻。

        在一片混乱中，这里是唯一的避风港。

        “开门。”陈琬琰平静地对家丁吩咐道。

        “夫人，可是……”

        陈琬琰将短刀横于自己颈间，众人见状皆是一震。

        她绝美的脸上一派安然赴死的坚毅：“陆怀瑾在门外？”

        “是……”家丁不敢不答：“老爷吩咐……”

        “在这府门之外，难道就没有一个你的至交亲朋？！”陈琬琰问得掷地有声。

        “有……”家丁语气沉痛地回答，“但……”

        “你若想救他们，就给我开门！”

        这句话终于触动了家丁，他下定决心般咬了咬牙，转过身，与其他人一起将门栓抬下，打开府门。

        仅仅一门之隔，外头却似人间炼狱。

        地上的血水混杂了淤泥，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脏污可怖，一名被乱军士兵拉扯过来的官员指着陆怀瑾痛骂：

        “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他便被乱军首领一刀斫去了首级。

        首领站在陆府台阶的最外面，挥刀之后，收手转过身来，光线太暗，周围的火把又皆在其身后，陈琬琰看不清他的脸。

        乱军首领发话：“难怪陆兄要将夫人藏在府内，如此沉鱼落雁之姿，换做我，也怕被人觊觎。”

        陆怀瑾闻言，转头看向她，皱眉道：“你怎么出来了？”

        刚才府门打开时，陈琬琰已经及时将短刀藏回袖中，此刻陆怀瑾望向开门的家丁，陈琬琰便开口解释道：“是我逼他开的门。”

        “夫人有何指教？”首领漫不经心地问道。

        在眼下的场景中，他是无可争议的掌权者。

        陈琬琰的目光扫过周围景象，视线在被杀的官员身上微微顿了一下，继而回眸看向首领：“阁下来我城中，究竟是为杀人还是劫掠？”

        “让夫人见笑，我等来此本只想抢点东西，可这些朝中官员一个个都太过迂腐，说什么今年的收成大多都充作军粮，余下的仅够城中百姓撑过这次寒冬，来年若有灾荒，赈济的粮食就会不够……”首领说到这里，不由得吃吃发笑：“我管这些做什么？”

        他要的就是国中内乱，流民遍野，才好扩充自己的人马：“他们不肯说，我也只好让人一家一家去问，夫人既在这时候出来——应该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陈琬琰淡淡道：“只要阁下答应，不再伤我城中百姓，我便带你们去存储粮食的府库。”

        “好，夫人果然爽快！”首领立即下令整军。

        “你究竟想做什么？”陆怀瑾将陈琬琰拉到一边，低声问道。

        陈琬琰缓缓抽回自己的袖子：“我刚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陆怀瑾转头望一眼乱军首领，确认对方听不到，才继续说：“我有计划，定保你无虞，不要来趟这趟浑水。”

        “你的计划能保我无虞——”陈琬琰目光平静地瞧着他：“能保都城百姓无虞否？能保陛下无虞否？能保江山无虞否？”

        一字一句，都似有千斤重，一下下地錾在陆怀瑾心头。

        陈琬琰继续问：“能保在边疆御敌的晋王无虞否？”

        陆怀瑾愣了愣，瞳孔骤然缩紧，语气森然：“你果然还是后悔当年没嫁给他做王妃是吧？你给他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当年晋王府下聘求娶陈琬琰，陈父考虑到晋王弄权名声不好，且与陆家熟识，陆怀瑾是他满意的女婿人选，所以婉拒了晋王的求婚。

        不想这样一件陈年旧事，陆怀瑾也还是介意至今，甚至还密切注意她的行踪，知道她给晋王送过一回书信。

        那自己让芷兰给家里送消息的事，陆怀瑾会不会也知道？

        陈琬琰的余光瞥到乱军首领已经回来：“你猜的不错，我写给晋王的书信中的确有语——‘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嫁给你，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陆怀瑾的目光倏然变冷，眼底一片死寂：

        “你我今日，便算恩断义绝。”

        “黄泉路上，也不要再见。”

        多年夫妻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陈琬琰眸中一痛，眼角渗出泪来，被她抬手拭去。

        分道扬镳，故相决绝。

        她转身步下台阶。

        乱军首领也无意再听这对已反目成仇的夫妻争论些无谓之事，望了陆怀瑾一眼，带兵跟着陈琬琰前往府库。

        府库的位置隐秘，城中兵卒大多都被抽调去抵御乱军，是以只有少数几个守卫。

        守卫见到她和她身后的乱军便如临大敌：“夫人，这是做什么？”

        陈琬琰的父亲曾在户部任职，这些守卫大多都认得她。

        “开库门。”陈琬琰道。

        守卫握着刀柄尚在犹豫：“可是……”

        “此事造成任何后果，都由我一力承担。”陈琬琰坚定道：“开库门。”

        守卫权衡片刻，的确也认为如今让这些乱军拿了东西走人才是最好的办法，宫城只有三千甲胄，他们还要护卫少帝，无法跟几万人的乱军抗衡。

        “是。”守卫应道。

        库门缓缓拉开，乱军见到其中堆积如山的粮食和金银都两眼放光，迅速蜂蛹而入。

        数百辆马车被赶过来，一车又一车的被装满。

        装到最后一车的时候，首领看向陈琬琰，似笑非笑道：“烦劳夫人也跟我们走一趟。”

        守卫想提刀保护陈琬琰，被陈琬琰抬手拦下：“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带上我，只怕会延缓各位行军的速度。”

        “可我也实在怜惜夫人，”首领叹气道：“陈府上下皆已命丧陆怀瑾之手，留在这伤心地又有何意？”

        陈琬琰闻言巨震，瞪大了眼睛望着首领。

        “倒不如跟我回去，待日后我君临天下，定许夫人皇后之位。”

        君临天下？皇后之位？

        不待她回话，一名报信的兵卒已近身前，惊恐万状地对首领说：“晋王……晋王带兵回城！”

        “怎么可能？！”首领大惊：“他不是还在边疆御敌——”

        首领回过头，看向陈琬琰，骤然明白了一切：“是你！你带我过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还让他没空再去危害城中百姓。

        他提刀向陈琬琰刺去，陈琬琰拿起短刀想要格挡，无奈实力差距悬殊，短刀被挑飞，身旁想上前阻拦的守卫也被击退。

        首领的长刀直接刺入了陈琬琰的心脏。

        “撤——！”首领抽回自己的刀，任由陈琬琰失力跌倒，转身对身后的士兵下令。

        晋王的兵马犹如雷霆之势长驱直入，旌旗猎猎，乱军一见就慌了神，瞬间乱做一团。

        许多乱军士兵未及反击便葬身铁蹄之下。

        陈琬琰跌坐在府库门柱的石台上，鲜血汩汩从心头伤口流出，剧烈的疼痛带得她呼吸也变得颤抖。

        视线尽头，直通府库的官道上，晋王身披战甲，手中持枪，策马急驰而来。

        那封送出的书信，并未写半个字的旖旎之言，全是分析形势，给出对策，建议晋王将敌军赶回其驻地之后便立马回城，莫要恋战。

        她是以诚心在给曾被自己拒婚的人写信，好在……对方还是信了她。

        可惜，她无法再道一声谢和抱歉。

        只能空留遗憾了。

        眼前景象逐渐变得虚无，身子愈发沉重，无尽的黑暗瞬间将她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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