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煎盐叠雪（四）

　　陆南方这一路逃亡虽将自己埋藏在树林深处，心却飘在了庙堂之上。

　　即使他如今是锦衣卫，刀刃向外，只为天子威权效力，但也改变不了他曾是一名读书人，曾偷偷怀抱过要经世济民的志向。

　　“大人，后面好像来了人。”冯三道。

　　陆南方转身一瞧，来人七八，推着几辆牛车，只是坐在前面领路的人，恰巧是叶明。想来他应是在淮安府送完货，如今往回走吧。

　　陆南方不自觉的摸了摸怀里的荷包和绣春刀，思虑再三，还是定住了脚步。

　　叶明也看到了前面的人，走进一看原来是陆南方，他忙挥了挥手道：“陆二爷。”

　　冯山自觉的往后藏了藏，将手上的刀放进了怀里，听到叫这个称谓，必定是大人在陆家认识的人。这把骇人听闻的刀，可别吓到无辜人。

　　陆南方早已是往日那般和煦模样，笑着作了揖道：“叶大哥。”

　　叶明和佳娘长的不像，但笑起来时眼睛微微眯起来的弧度却是一样的，这让陆南方不觉有些晃神。

　　叶明并未注意他这一瞬的失神，他看着他和同伴一身的粗布麻衣，还有一身的狼狈疑惑道：“陆二爷这是从哪儿来，怎的如此面貌。”

　　陆南方面露难色叹了叹道：“马车不小心坠崖了，这衣服还是在山里乡户家买来的。”

　　短短几字倒是让叶明心中骤然一紧，若是陆南方再有什么闪失，佳娘在陆家岂不是更艰难，旁人定觉得是佳娘命不好，克死了陆家人，如今族中隐隐就有人传了。

　　“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叶明连死字也不敢提了。

　　陆南方只觉得怀里的荷包发着烫，他虽然一句假话也未讲，但好歹是忽略了其他。

　　叶明忙请他们上车道：“不如陆二爷和这位兄弟就随着我们一起回应天吧。”

　　陆南方还有要事并不能与他同行，忙婉拒道：“多谢叶大哥好意，只是我们同行之人还未找来，如今只能在淮安再逗留些时日。等我这次回家，请叶大哥来家中做客。”

　　叶明见他还要等人，心里有些可惜，他还想趁着这次机会向他讨教一些生意经。

　　心里可惜道：“那陆二爷回家，一定记得与我聚聚，咱们两家本是姻亲，你我也都在接手家中生意，合该多往来才好。”

　　陆南方笑着说道：“一定。”

　　叶明离去前又说了一句道：“陆二爷，下月初一我成婚，不便邀你喝酒，待事情办完，我也要请你喝两杯。”

　　守孝的人事去不得这样的喜事之地的，陆南方贺道：“恭喜叶大哥，先前听闻你要娶亲的事，没想到竟这么快到了日子，这杯喜酒你请我定是要喝的。”

　　看着叶明一行人的背影渐渐走远，陆南方仿佛是从梦境中抽离般，竟有一些戒断的疼痛。

　　他甚至有一个荒谬的想法，悄悄涌上了心头，若自己只是陆家二爷该有多好。

　　这个不现实的想法在冯三的声音传来时被击得七零八碎。

　　“大人，我们为何不和这位叶兄一同回去呢？”冯三不明白，有车坐至少比走路好啊。

　　若是路上碰到接应的人，就随意撒个谎糊弄过去。

　　陆南方神色晦暗不明，淡淡扫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冯三只觉得浑身一凉，不敢再多言。

　　大人如今身上的秘密可真多，他不愿意说，冯三也不敢问。

　　五月的秦淮河往来的人比春日时更多了，大抵是天气热，人心浮躁的缘故。

　　软侬细语，婉转绵长最是抚慰人心，家住在秦淮河两岸的人早已习惯了这些让人羞红脸的声音。

　　陆家的丁香在五月到来时已谢了大半，院里的树多，蝉鸣声此起彼伏，佳娘便让粗使婆子和门房小厮同福将蝉赶了去。

　　给陆南方做的衣裳已经做好了，浆洗的婆子小心洗过，如今青竹正将衣服挂在柜子里收好。

　　佳娘想着生意上的事情，可人又不能离开这个院子。这种矛盾堆积的时间越长，她看着垂花门的眼色就越冷，甚至开始盼着陆南方快些回来，带她出去。

　　佳娘家在句容，没有南京城里这些繁琐的规矩。周围邻居也都是小商小贩、小门小户。哪家哪户的女人没有点事情要出去办的，哪里像现在，这么多人的眼睛看着。

　　这些眼睛虽是好意，可她却有些腻了。

　　往日里只要心情烦闷，做在绣架前总是会平息大半，如今不能了。她的生意刚有了些起色，她恨不得每天去盯着，看看是谁照顾了她的生意，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困在垂花门里的妇人就不能有事情想做，一旦有点苗头，眼睛没放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即使身体在这四方天地，心却飘的远了。

　　只是佳娘的这种躁郁没有人发现，她擅长将一切的情绪隐藏。垂眸抬眼之间，大夫人依旧是清清淡淡的模样，在桌前描着新花样。

　　彩月抱着几匹布从外面回来，佳娘忙帮她搭把手道：“怎么不叫常海帮你？”

　　彩月小脸有些红，还好这一路辛苦，本就涨红了的。

　　“谁要叫他。”彩月嘟嚷道。

　　佳娘以为彩月和常海拌了嘴就开解道：“常海每日在账房做事，回了家还要温书，他事情多，你别与他计较。”

　　彩月怔怔道：“谁与他计较”

　　佳娘好奇的看着她，难道二人真的拌过嘴？

　　佳娘并未放在心上，笑了笑道：“你这丫头，性子泼辣，以后让你娘给你找一个好拿捏的夫婿才好。”

　　彩月一听，脸上带着羞意转身跑了出去。

　　佳娘这才惊觉，往日里彩月听这些也只会跟着傻笑，今日这般小女儿模样，难不成她喜欢的男子是常海？

　　常海虽是穷书生，身上有些文人风骨，守礼端方却不是迂腐之人，的确是好少年。只是年岁相差太大，到底是不妥。

　　她自己如彩月这般年纪的时候，好像也觉得母亲娘家的表哥人俊朗非凡，每次去外祖家总会好一番打扮。

　　后来表哥订了亲，她还偷偷的在被子里哭了一场，再后来她和哥哥躲在窗棂看着新娘子却扇，觉得好生有趣，她便也喜欢了这个表嫂。

　　彩月如今怕是与自己当初一样的心境，佳娘想到往事嘴角不自觉的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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