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十五章 我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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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二十几天,细雨,大雨,暴雨,毛毛雨,从未间断。地里的庄稼已补足了水分,稍稍碰一下,就可以弹出水来,镇上的狗也拖着一身水,从脊背直流到肚皮。还好雨下得较缓,所以地表还有喘息的机会。哎,老了,老了,你看我走这么点路就累得哟……全四爷收住雨伞立墙靠在门外,对在屋里摆弄锄把的季竹斐说。声音铿锵有力,只稍微有些喘,所以就成了断断续续的。镇上的人都知道,全四爷有哮喘,而且只要喘起来就流泪,流着泪也要跟你说话。他自己看见放在门边的一把椅子就先坐了,季竹斐拎着锄把和锄头在靠近全四爷的地方又摆弄起来。他的耳朵也聋得厉害。他面对着门外,屋檐上流下来的水滴在台阶上,飞溅的水花落在门槛和墙角上。天天下雨,都二十多天没下地了,分不清哪是草哪是庄稼了。他看见季竹斐在摆弄锄头,有感而发。
季竹斐想到奴尚,即使在雨天,她也要撑一把伞到地里去,皱纹不知在何时悄然堆满了她的眼角,手指的骨节也粗大,他想,她真的老了。时光构筑了二十八个春秋,不知不觉。这个不知来路的女人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以前所自以为的不成家也罢,全部被推翻,如今想来还真颇为可笑。他现在只想把这个家庭好好守护,起初他将这个女人留下来的时候整夜不能成眠,后来逐渐发现这个双手有细茧的女人除了会做鞋之外,其他事情基本一无所知。他亦对她发过脾气,时光不再,她惊人的模仿力让他折服,特别是她对她所吃的苦的视若无睹,让他觉得她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永远无人可以替代。她什么都好。来人问起他的妻子,他会这样说。于他这样人,话说到这个份上真的不易。
我没记错的话,宁和也二十七了吧?全四爷说。该找个婆家了,他已明白全四爷的来意,没用,她不急,问过她很多遍了,这孩子,固执,他停住手中的活。慢腾腾摸到厢房去找砂纸。
他明白季宁和还是放不下。包括他自己也放不下。他在梦中时常会见到他。他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看着他把那些丑陋的树根变得精致别样。他曾自私地想过要把那个孩子留在身边,可是,摧毁这一切的不是夏印藏,而是一个来自远方的他甚至不知道的唤作父亲的人。他想,那个带着安居镇域外气息的男人比他有更大的能力。
八月的时候,她见到阿宝,在已开始变黄的玉米地里,玉米棒子上面的一截完全没有玉米粒,只有一大截玉米芯子,今年雨水太多。他穿一件破旧的灰色外套,右手手肘处破了很大的洞,他在帮他母亲收割葵花。阿宝递给她一个被麻雀啄尽了葵花籽的圆盘。坐吧,她笑着接过放在地上坐到上面。现在过得可好?她问他。眼神落在他的一举一动上。他在她旁边的地上坐下,盘着腿,没什么好不好,老样子,总之活着就好。日晒雨淋惯了,就没什么,也不怕了。季宁和点头,随手扯了一根草拿在手里玩。
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看来我们几个人的道路是早已注定的,你可真了不起。她主持名为“乡野风情”的节目,她很喜欢。不必拘泥于一处,可以走很多地方,那样就会觉得自己的一生很长,还有时间重逢。不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她也比较喜欢,付出的感情多,不必太过专注。工作是乔江介绍的,她不知道该怎样还他这一个人情。她说他要请他吃饭,他回答说可以,但不是为了让你表示对我的感激,单纯请我吃饭我便去。她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他不喜欢看电视,即使看,也只看体育频道。那次回到安家过年,电视放在客厅里,灯亮着,饭后穿过客厅,准备到阳台上透透气,他依然有些无所适从。他看见扎着马尾,穿着运动装,戴着遮阳帽跨过小溪的背影,从侧影看见的笑容清纯美好,虽然只一眼,但他断定那一定是她。安阔坐在沙发上,继续百无聊赖地调台。他喜欢这样来打发时间。夏安居总觉得在他的这个弟弟手里有大把的时间在溃烂,有几次他说过他几句,安阔总一脸无所谓,抓着头皮说他的事还轮不到他管。自此无论遇到何种情况,他都力图在这个家里保持沉默。
等一下,不要再调了,夏安居的神情有些可怕,给人一种难以抵挡的威严。他走过去,从安阔手里抢过遥控器。干什么嘛,今天吃错药了吗?凶巴巴的。他一拍膝盖,站起来,懒洋洋地进了卧室,门的声响振动四面墙壁。他真希望自己有超能力,让那个画面定格啊!手里的遥控器也开始变得不灵活,反应至少比平时慢了半拍,他只想再看到那幅画面,他往前调了一遍,再往后调了一遍。如此反反复复至少调了三遍,那幅画面始终没有出现,放下遥控器,他颓然倒在沙发上,五年了,他还是想再见到她。
远方有孩子挥舞着木棍相互打斗的声音,还有从房顶袅袅升起的青烟,他侧着身子,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半晌才说话。我时常会想到夏安居那小子,他右手夹住烟。指着远方嬉戏的孩子,那就是过去的我们,我,他右手拿着打火机指向胸腔处,阿宝只实实在在的佩服过一个人,那就是他夏安居,别看他那样,打架还真有一套。西边的太阳如包裹在蛋清里的蛋黄。狗日的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他把烟送回嘴里,深吸一口,然后在晒得枯焦的土上按灭,扔向远方。
季宁和,忘记他吧,他不会再回来了,生活都是被安排好了的,每一个想要颠覆它的人,都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多年以后季宁和回想起来,生活都是被安排好了的,每一个想要颠覆它的人,都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生活真的都是被安排好了的吗?她是要颠覆生活吗?不,不是,她只不过为了她所爱的人坚持,然后去寻找一片可以安居的地方。她偏转头看着他,你这是在劝我吗?他苦笑,不,我是在劝我们。要知道安居镇不缺一个夏安居。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她问他,眼里含着笑,却透着冷。是啊,为何要对她说这些呢?应该是不相信世间会有如此执着的人吧!
我没有刻意地想要去记住他,也不想刻意地去忘记他,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我很满意,还想怎样呢?真的,我已经很满意了。微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永远在心里为他留个位置,她想,也许这便是她这一生唯一能为他做的。
天边还没有亮光,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充满了烟火气息,虽然国家已明令禁止在城市里放鞭炮,但每到盛大节日还是可以看见城市上空绚烂的烟花。一朵又一朵一处又一处地绽开,有永不停歇的意思。实质上只一瞬便没有了。只有汽车在公路上奔驰的声音,整个城市还在沉睡,这样的时光总是很难得。他披衣起床,没有开灯,小心翼翼。
安居又出去了。康彤翻了身,面对安衷司说。他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如今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短到只能入睡两三个小时,去医院检查,医生开了很多药方,完全没有功效。他想睡不着也好,留给他想想过去的那些事,儿时的事没有什么可回忆的,记忆散乱而且模糊,真正可回忆的东西又无时无刻地带给他一系列痛感。这么多年,每到大年三十前一天的早上,他都可以听见夏安居从卫生间走向客厅,再从客厅走出门的声音。他没有问他究竟是去干什么,因为每到第二天下午六点左右他就回来,和他们一起吃完并不怎么愉快的团圆饭。
天空翻出鱼肚白,凛冽的寒风扑打在脸上。此去车站不远,他选择步行,路旁的人行道上有自行车车辙,很稀疏,天空飘下大朵雪花,围巾一直缠绕到眼睛下方。哈出的热气又被逼了回来,这样总算暖和了些。店面上有红色的剪画,这在一周前就已装饰好,走过两个十字路口,再向右转,就是车站。车站,不管在何时都那么喧闹。征途无处不在。
“五金百货”的字样映入眼帘。竖立的牌子上方粘了厚厚的一层雪,整个安居镇笼罩在未消散的白气之中。鞭炮声在各家门前零星地炸开,升腾起一阵青灰的烟。孩子的声音变大,狗吠的声音也跟着变大。门前有孩子堆起来的雪人,宁可自己冻着,也要把围巾给雪人。
这是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拿去?一个小女孩从男孩手里抢过自己的一挂鞭炮。你会玩吗?你敢玩吗?男孩大声咆哮。女孩睁着黑色的大眼睛,闪亮闪亮的,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男孩则走开去把鞭炮拆开,蹲下身去,像是把那些鞭炮一颗又一颗地埋在雪地里,女孩蹦跳着跑过去,给你,不过你要允许我跟你一起玩。看到这里,他不禁有想笑的冲动,他确定自己也确实露出过笑容。宁和,你说得对,为了安居,应当把那些该放下的放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那两个孩子正盯着他看,他顿时红了脸。
请进来坐。女人的声音,围着红色围裙,一脸家庭主妇的样子,可以看出年纪并不大。他有些意外,难道自己已被认出?他想掉头走开,“福来餐馆”四个字赫然现于眼前,原来这里只是一家餐馆,心里稍微放松了些,看来是被当做了来吃饭的人。他跟在女人身后走进去,里面是一个可供二十来个人吃饭的地方。每一桌可坐四人,一律的黄棕色有木纹的桌子和椅子,粉白的墙壁,相当整洁。这家店应该刚开张不久,他找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女人站在他旁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女孩呜咽着走过来,边走边用冻红的双手擦着挂在面颊上的泪水。妈妈,哥哥说他再也不带我玩了,他现在就要去找四辉,还说四辉也不会跟我一起玩。女孩的发音很不标准。
他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菜单看了一眼,要了麻辣鱼片和炒小白菜。好,请稍等。女人的手被小女孩紧紧缠在手里,四辉到她外婆家去了,他吓唬你的呀。女人安慰着女孩,有明显的外地口音。他知道他应该是这里的新媳妇,来,听话,妈妈现在很忙。女人向夏安居这边看过来,他赶紧扭转头看向别处。女人的脚步声渐远,他回过头,发现女孩站在原地看着他。他真希望此刻身上有一件孩子喜欢的东西,可是他在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就是没有发现。
妹,你的打火机呢?借我用一下,男孩走进来。女孩擦干眼泪,面向男孩,一本正经地说道,干嘛要用我的打火机,你自己的呢?但还是把打火机掏出来递给了男孩。转眼间两个人便消失无踪了,只有屋外鞭炮的噼啪声和孩子欢呼声。女人送上来一杯茶,您是今天来的第一位客人。他笑了笑,说不定还是今年的最后一位客人呢,女人半晌才反应过来,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隔间传来油锅里的噼啪声,他朝那边看了看。女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我妈在这里帮我一起照看店面。她拿起抹布擦桌子。是啊,现在开一家餐馆也是够费劲的,很辛苦,他的目光开始四处游走。不辛苦点也挣不到钱。屋内传来声音,菜好了。女人跑进去,马上端着菜出来了。多了一道菜——金银花汤。不留给他表现出惊讶的时间,女人便说,今天特殊,这是免费让您品尝的。他没有心思喝汤,只想听到一些他想听到的事情。不过看着金银花有些暖心,还是表示了谢意。
女人去一边的柜台上收拾,屋内传来哗哗的水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女人抬起头,见他站在她面前。专注地看着柜台上放置着的一棵寒梅的根雕,上面已开放和未开放的梅花若隐若现,真实而又不真实。我听说这一带的根雕很出名,女人显出惊异的表情。啊,这个我不怎么熟悉,我是去年刚来这里的,见他还有话说的样子,她继续说下去,我丈夫是这里人,以前我们一直在外面,去年才回这里来的。哦,这样啊。
他回到座位上开始吃饭。不过我倒是听说过这镇上有一个叫季竹斐的,他在这一带好像挺有名气,柜台上的那座根雕,女人眼光落在柜台处,就是从他那里买的,今年六月份的时候有人来我这里吃饭还说要买呢,出价八万,钱都付了,说几天之后就要来拿的。女人很爽快,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全倒给了他。他面色平静,期待着女人再说下去,女人顿了顿,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压低了声音。现在嘛,好像已经不做那事了,据说他家的那些根雕,一夜之间全没了。女人避开他的眼光,手里拿着抹布反复在桌上擦。
芳华芳华,来自屋内的声音,女人就此收住。别的我就不清楚了,不好意思,女人站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过身,掀起帘子走进里屋。他看了菜单,将钱压在桌上,走出来,街上的烟火气渐浓。他深感到过去的几年,原来自己一直在犯同样的错误。他认为有那么一天能待在这里便好,却不知人世云波诡谲,变化无常,他细心守护的不过是一场空归。正午的风吹过来,还是很冷,一站告罄,下一站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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