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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十二章 夏安居回忆录


秋天安居镇的角角落落都充满了收获的味道,那年所有的事情几乎都进展顺利。他还没回来,我和留声面对面坐着,惨白的灯光从她右边的侧脸照过来,有很美的轮廓。桌子上用碗盖着我们吃剩的菜。热热吧,我说。不用了,他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她嘴唇没动,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我站起身,还是把盘子端进了厨房,她在外面坐着,没来帮我。我无话可说,早已习惯。夏安居,我要走了。身后忽然有人对我说话,是她的声音。噢。我答。心里有些微微的怆然。这个地方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想去找一个理想的地方。她顿了半晌,然后又说,或许,再找个男人结婚,永远都不回来。说完她便转身朝她卧室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心情,那年她已辍学在家将近一年,我和宁和考上当地一所知名大学,当时正逢我们十一回家。那天她到车站去接我们。我的一件外套被她穿在身上,整体把她衬托得相当黯淡。头发剪成和宁和一样的短发,有些毛糙,脸庞看起来瘦了一圈。她向我们招手,宽大的袖子遮住手掌,看起来只有衣服袖口在单纯摆动。要是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该不认识你们了。她走过来,右臂搭在宁和肩上。显然有些费力,她的个子比宁和矮。我跟在她们后面默默走着,忽然想起在不久前,她们还这样一起上学的。而在那时想起,竟已觉得非常遥远。

        回去发现他们吃得竟如此糟糕,屋里几乎全是泡面盒。她说她已吃得想吐,夏安居你回来,就有人帮我做饭了,她眉眼处含着笑。我说爸呢?她说听说你要回来,剪头发去了。我看见她已剪的头发,怎么舍得把头发剪啦?记得儿时只要谁跟她提起剪头发的事,她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放声大哭。她时常跟宁和说头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不能够随便丢弃。

        想剪就剪了,现在这样,也挺好。她随手拿起桌上积满灰尘的围裙,丢在墙边的椅子上,屋里的东西很多,显得很凌乱。就像宁和说的,头发太长了又梳又洗太麻烦。

        出去接你们的时候太急了,就随手拿了一件衣服,发觉原来是你的。她嘴角带着笑,扬起宽大的袖子让我看。她从来就是这样,我无话可说。安居——安居——,是父亲的声音,他在外面叫我,我还未抬脚走出门槛,他已从外面进来,我俩险些面对面撞到一起。岁月好像没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痕迹,他的身躯依旧高大挺拔,面色酡红。只是肚子突起,或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几个枯玉米从他手里飞到墙角的不见光处,可以听出它们在落地后还滚了很远。枯叶擦地的声音。

        夏留声见他顿时叫了出来,爸,这还是你吗?我怎么看都怎么不像你!他呵呵一笑,我闻到了从他嘴里泛出的酒气。

        我想我真的不该回忆这些往事,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夏安居,你一定要选择把自己当作原本就属于这个地方的一个普通人。我是个普通人,可我曾在此地和他地徘徊,有时候我发觉我在意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我就有些忙不过来。

        爸,还喝酒呢!我说,他的脸色倏忽之间变得有些难看,即使他背对着光,也看得很清。喝,怎么不喝,酒是个好东西呀!我缺了酒,就跟你们缺了水一样。他脱下外套,走到光亮处去摘上面的头发。好了,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不要再说了。夏留声插话,我看出他们之间对此事有过争执。好,不说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哇!他自顾自地说。安居,你是越来越像我了。他这句话让我曾一度陷入迷茫,我不知道我究竟和他哪里相像。多年以后我逐渐明白,那只不过是他害怕会失去一些东西的自我安慰。

        那顿饭吃得很开心,是我自母亲柳央死后吃得最为畅心的一顿饭。父亲一口气跟我讲了很多安居镇的事,我是那个时候知道那个神秘老人的,听完那件事我好像不只只离开了一个月,而像离开了一个世纪。

        晚上正准备睡觉时,留声来我卧室,她很高兴地坐到我床上,哎,今天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饭。我想起当我和父亲说话时她一直在埋头吃饭。不禁露出笑颜,你猜我吃了多少?她现出期待的表情,我说不知道。她说你这人怎么还是这样,你就随便猜一猜又不会怎么样。她撅起嘴,但脸上仍挂着笑意。我说两碗,她摇头,我说三碗,她依旧摇头,随后她索性拍床站起,哎呀,告诉你吧,她伸出四根手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一共吃了四碗,怎么样,够厉害吧!我并未惊奇,但看她的样子,只好随口附和。我一贯不擅长这些,所以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糟糕。她继续饶有兴致地问我一些外面的事,比方说外面的人平常都吃些什么?他们穿的衣服和我们这边的有什么不同?说实在的,这些问题都让我很难回答,我打了几个哈欠眼泪直往下流,我说你明天找宁和去问她吧,她大概看我哈欠连天的样子,也就只好放我一马。

        躺在床上,想到吃饭时父亲提到的神秘老人的事情,我决定明天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季伯伯,这样想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日去找宁和,她挽着袖子在洗衣服,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阳光打在脸上现出很柔和的线条。她用湿手把额前的头发拨弄到耳后,今早吃饭的时候莫名的多了双筷子,敢情还真有人来啊!没想到是我?我截断她的话。想到你会来,只是不知道这么快。她两手冻得通红,用冷水?我问,她点头,没事,我身体好。原想伸出手为她暖暖,终究没有,她已不再是那个在上学途中手冷时就停下来让我替她暖暖的女孩。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怎么,留声没跟你一起来?我一拍脑袋,才想起昨天她临出我卧室门时叮嘱我要早点叫醒她的事。

        安居,你回来了,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变化,多年以后,我渐渐明白,他永远是那个即使变化了也看不出的人,这是他和夏印藏最大的不同。夏印藏太显年轻,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可以看出,而他一开始就趋向衰老,他出现的时候已是人类的终极。他过来拍拍我的肩,然后转身向屋里走。我跟他进屋,不知是何原因,那一刻我的眼角竟涌出了泪。直到现在,我仍确信那是真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屋外有人说话,仔细一听,是留声的声音,只有一声,随后就听不见了。那天我与季伯伯聊了很久,把以前几年积聚的话通通都说了,我总觉得我在他的作坊里看他制作根雕这么多年,实际上就是为了今天的长谈。他和我讲那个老人,讲他自己,讲他的根雕艺术。

        我想他应该对我有所要求,但是直到最后我要离开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回去的时候太阳已快没入山头,半边脸顶在山上,有些闷闷的欢愉。成群的麻雀在靠近田边的地里叫着,远处的玉米地,都让余晖照得金黄一片,玉米秆的枯叶在风中作响。快到家门的时候我听到不大不小的说话声,走近才知是争吵声。留声和父亲的争吵声,我仔细听了一下,是为父亲喝酒以及留声辍学的事。留声始终在为母亲打抱不平,她无法理解母亲竟然和这样一个可以对她不闻不问的人生活这么多年。我轻脚退回一段距离,迈步时故意放大了声音。果然进去时屋里已安静,只有父亲拿着一把锤子在敲敲打打,他说他的那把躺椅坏了,很长时间了都没来得及修。我从他手里接过工具,他依旧不擅长这些。

        晚上吃饭的时候空气沉闷,只有我和留声,父亲不知去了哪里。我知道,最后决定离开,她应该想了很久。我问她什么时候走,她说还没想好,总之会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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