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回首夏安居

要说夏安居的成名，是在他打败王阿宝之后，但是若要追究他在这之前几年的生活，还应该从他更名为夏安居时说起。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个被悲伤灌满的孩子，反应迟钝，不爱说话，有人一度认为他与那个外来女人一样，他们就像电荷的正负两极，奴尚是唯恐自己的嘴停下来，没话的时候也总张着嘴乐呵呵地对人笑，而他则是笑与言语俱无。

        夏留声应该早就忘记，她怂恿他去打架的那些日子，而他对她这样的要求总置之不理，气得她总在原地大喊大叫哑巴你这个王八蛋。她和季宁和曾蛮不讲理的叫过他一阵哑巴。之后镇上的很多孩子也跟着她们这么叫。而他总低着头，像没听见一样一晃而过。不是故意逃避，因为他的步伐给人一种无所畏惧的释然与开怀。季宁和曾经问过他，你真的不在意我们那时候对你那样？他说他已经忘了，因为有些事情，不该铭记，走得多，忘得多，才能更好的生活。

        他们一大群孩子去采金银花，晒干了卖钱，以此赚得零花钱，每一次他采的金银花都最多。他始终记得，在后山上一大丛金银花下，那个满脸树根皮样的男人对他说，孩子，你要敢于为自己挺身而出，这样才是对自己负责。虽然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彼时他毅然递上辞职信离开那个家。其实在多年前他已敢于这样做，不过那时他只是不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受到别人的侵犯而已。就像他为几块碎冰而把王阿宝痛打一顿那样。

        十月是最适合孩子们嬉闹的时光，成群的麻雀在晒谷场上，他在一旁用破烂的衣服和帽子做假人用来吓走偷吃粮食的各种鸟雀。肩膀上被什么东西袭击了一下，他看见从自己肩膀上反弹回去落地碎掉的小土块，以阿宝为首的一大群孩子从周围摞起的玉米杆后面跑出来。大有冲锋陷阵之意。杀呀，杀死叛徒哑巴夏安居。孩子们呼啸着一路跑来，将他围在场院中心。他有些慌乱，他们的游戏他没兴趣参与。其实他知道，并非自己不想参与，而是害怕，害怕不被他们接受。那时的他便已感受到他与这个世界的疏离。

        他埋头拿起破衣帽准备离开。不准走，哑巴，今天你是叛徒，我们必须将你就地正法。一大群孩子拿着手中的木棍和竹竿摇旗呐喊。他说你们走开。阿宝们这时更来了兴趣，哈，哑巴会说话啦，还真稀奇啊。于是，一群孩子哄笑起来。他要走的决心如磐石难移，在一大群孩子的拳打脚踢之下，他还是顺利跑了出来。

        站在远处收割玉米杆的季竹斐目睹了夏安居成功出逃的过程。他对夏印藏说，这个孩子多了很多孩子难有的坚韧和其他一些东西。夏印藏在一旁倚着锄头，用衣服文人倍懒的声气说，但他还是太安静。也许我们应该给他时间。夏印藏点头，笑着说，你可别忘了，他现在是我儿子。也许当时他已清楚，这个孩子身上还带有外面世界他不曾见过的狷介。所以他愿意至此一路一意孤行。

        夏安居跑到河边，将身上的血污和泥土洗干净，然后在柳央的叫喊声中回去吃晚饭。夏印藏蹲在门前的台阶上，正在用水洗手，他看见夏安居，发现他不像被人欺负过的样子。衣服上没半点打斗过的痕迹，只眼角有轻微的瘀青。他看了他一眼，说洗洗手再去吃饭吧！夏安居蹲下身洗手。夏印藏说今天晒谷场上的麻雀很少吧。他轻轻点头。他对他好像还不能完全放开，夏留声从屋里跑出，一下跳到夏印藏的背上。他看了看他然后说，安居，我们是一家人，你和留声对我来说同样重要，不过今年去上学，只有一个人能去。沉吟半晌，他说，但是我会想办法尽快让你们两个都到学校去。

        他爱上冰碎裂的声音，就是在那一天，他成了安居镇上的孩子王。他看着他最心爱的东西在他面前被别人碾为碎片。

        一觉醒来后，只剩了夏安居，金银花藤爬满的树上他独坐。之后他变得有些呆傻，到了吃饭时间，总需要夏印藏拐着小路弯弯来叫他好几遍。饭吃完后一眨眼又会没影。夏留声在作业本上费力写她头疼的阿拉伯数字，心里想着要和季宁和与夏安居一起去掏蚂蚁窝。她喜欢看黑压压的蚂蚁成群结队地从洞穴里一拥而出的场景。

        夏安居这时正站在季竹斐的工作作坊前，从屋里传出的细碎声音响在他的心上。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季竹斐堵在门口，他想拔腿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个人手拿凿子的姿势让他无法抗拒。他不害怕季竹斐，就是不想亲近，他难以脱掉那座城对他的种种规约，但他现在看这个人，反而有一种亲切感，他看见他脸上树皮样的皱纹，想到季宁和曾对他说的话。她告诉他她父亲脸上的皱纹实际上笑多了的缘故，他反问她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说那是她父亲，是啊！他是她父亲，她知道关于他的事情难道还需要理由吗？但他还是想拔腿就跑，他还是怕被人发现他在这儿。好像这里不是他该出现的地方。

        季宁和记得多年前他佝偻着帮她从垃圾堆里翻出那些课本时的情景。翻出的课本上满是污迹，还夹杂着食物腐烂之后的味道。她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看着他已然僵住的手。那些书我不会要了。她看不惯他这样要惹人同情的样子。但随即他看她的目光吓了她一跳，那是一种完全不在乎的表情。随你。他说，语气中带着冷意。事实证明她还是不得不捡起那些封面已经脏污的课本乖乖回去上课。捡起的刹那，几滴温热的液体反掉落在她手背，那一刻她想起奴尚，想到那些同龄的孩子，想到夏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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