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既忘情衷何惘然

旭凤携妻在云道上横冲直撞，赶往为昭惠天妃新建的寝居琉璃宫时，本该在琉璃宫洞房花烛的天帝陛下身作月白常服，玉秀长身斜靠着落星潭畔的青石，正在敛目调息，静默太上道法，以清和周身浊戾之气。

        说来也是好笑，堂堂天枢天帝竟会为个小小鲛女的清歌幻音所惑，陷入迷障混沌，真真算是帆过海浪江湖远，偏于阴沟翻了船。天界承平而生的懈怠之风，他这上位者实难逃其责也。

        灵台神思渐渐清明，润玉心下倒也豁然顺畅。随心幻出银白龙尾浸泡入水中，鳞甲片片晶莹润泽，与点点星光交相辉映。许是太上之道越发精进，润玉瞧着自己这龙尾也顺眼了许多。

        上善若水，大爱而忘情，无情则无私无我，自是无怨无恨。六界万物皆吾所爱，旭凤和锦觅如是，叔父及璃若如是，昨夜偶遇的麒麟娃娃如是，这龙尾亦如是。

        只是……分明已了悟澄明，何以对着那满堂欢愉，胸口仍会生出虚浮苍凉之感，甚至于叫个微不足道的鲛女钻了空隙？

        挚爱手足欢聚相庆，亲朋在侧举盏共酒，谈笑风生。本是多年期盼而不得的良辰盛景，足慰平生，他在那灯火阑珊处目光却总不自觉想往晦暗处追寻，好似遗失了什么珍贵之物。可明明……那颗丢失了鲛珠业已寻回，送与个麒麟娃娃带往昆仑修习去了。

        润玉捻弄着腕上水蓝的泪珠，暗思道，莫不是所谓七情断绝，便是这般怅然若失的滋味……罢了罢了，耽误这些许时辰，璃若怕是等急了，再晚些，指不定又传出何等流言蜚语。

        他既已迎立璃若，自当尽为夫之责，护她一世周全。何况，璃若算是他作为润玉而非六界君父，最后一点私心所选。只是这话说来，不会有谁相信罢了。

        青丘神族于四海八荒的地位不用多言，昆仑则更是天帝眼下紧要拉拢的对象。

        昆仑乃人界九州华夏氏的守护神。自从洪荒时代诸界神魔发现，弱小如蝼蚁般的人类心念间的虔诚信仰为世间至纯之灵泽，能助神魔鬼怪修成正果，甚至起死回生。各路妖魔金仙无不尽显手段笼络信徒，将自己打造成无所不能的神通，换取凡人顶礼膜拜，阖族供奉。唯独天界派下的神女女娲独辟蹊径，以神女之躯委身黄河边一介凡人，创华夏氏并立昆仑护卫。如此，但凡华夏血脉能对祖先心怀敬仰，自尊自爱，其信念所衍灵力便会自入昆仑。

        此举一度为天界那些老古板所不容，几度降下灾荒欲灭华夏，覆昆仑。不想华夏氏区区一个半神半人的凡间小部落竟敢战天斗地，不但生生抗住数度天罚浩劫，反有生生不息之势，昆仑也因之日益壮大。

        所幸昆仑一派恪守女娲祖神之训，始终对天界称臣，而天界终究难舍好容易在人界打下的根基。尤其是数百年的女魃之乱，昆仑以其赫赫战功彻底消停了九重天上这群庸碌老臣的怪话。

        联姻昆仑似乎是润玉的必然之选，而其实，他只是信手翻开彦佑送来的六界美人图册，银毫笔尖不慎在一袭青衫的佳人俏生生的脸颊落下一点泪痣。润玉瞧着那多了一点墨色的笑容，心头忽然暖意融融，豁然明亮。

        璃若，润玉莫名地笃信，她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的。相爱终不可得，天道愿还他个相亲之人也算是厚待了吧。只是听彦佑絮叨，这孩子也是身世坎坷，因父母不和自娘胎里就带着虚弱，委实受不得晋位天后的雷劫，是以只得先封以天妃之名，婚典规制仪同天后就是。天界的老东西们个

        个精明得很，不怕他们看不出此间之意。

        说起来，璃若的封号，他至今都意属“上元”二字。

        上元时节，人间春至，草长莺飞。有暖阳流光明澈柔和，也有人间灯会热闹繁华，皆为他私心里最偏爱的美好光景。只不想他那一声“上元”出口，朝堂上顿陷一派死寂，上到阶前矗立的仙家重臣，下至左右侍奉的仙侍们，个个都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拉耷个脑袋。搞得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表现得太过严肃了些，虽说天帝自有三千威仪，但毕竟是在商议喜事。

        “龙……陛下，可还记得上元仙子？”最后，还是叔父抖了抖狐狸毛，开口问道。

        “上元仙子……”太巳老儿家那个胆大包天的丫头？叔父不提，他还真是忘了个干净。话说当初自己怎么会将“上元”二字浪费到那么个而今连相貌都记不大真切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脑仁又无端生疼起来，润玉眉心紧皱，下意识地拂去了脑海中若隐若现的一道剪影。他懒得为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浪费心思，只不免要借机敲打有些懈怠的天军将领一番，“破军星君，上元逃逸多久了？”

        “数……呃，七百年有余。”破军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答道。

        “呵，”上位者冷笑，“七百年，一个小小仙子都拿不住，天兵天将倒是过得惬意安适。”

        破军慌忙跪下顿首请罪，看得他忽觉意兴缺缺。挥手示意破军退下，此事就算揭过去了。饶是那仙子罪大恶极，如今既已做不得乱，赶尽杀绝倒也无甚必要，至少不必急在这一时。只可惜“上元”二字到底也用不得了，磨磨唧唧到了最后，选择了中规中矩的“昭惠”之名，也就转进了下一个议题。

        天帝大婚，实为件繁杂至极的事。九霄云殿的流程行毕，新娘送往寝宫尚有礼数需归置，而润玉留于殿中陪客。当赏当罚，当拉拢当敲打的，雷霆雨露，一应挥洒出了。他看了眼与叔父笑闹作一团的三个侄儿，便起身去见他的新娘了。

        随后，就在前往琉璃宫路上，润玉听到了鲛女皎皎清婉哀愁的歌声。他原本并不以为意，鲛人道行微末的迷幻惑术于天界上神形同儿戏。只不该的是那歌声响起的方向，璇玑宫。

        那是润玉为夜神时的旧居，珍藏了他此生最明亮的欢愉，也埋没着他最阴暗的悲伧，两者皆是不可也不愿与旁人分享半点的。是以现任夜神上任时循例请入璇玑被他一口否决，顺手还给落了道禁制结界。

        鲛人多愚，小小鲛人族一介冒名公主怕是当真不知何为龙之逆鳞！

        他胸中翻滚着滔天的怒火，不想却在看见那道碧青色淡影的瞬间，倏然消散。

        女郎听得响动，缓缓回转过来。一袭青衣随她款款而动的身姿蹁跹翻飞，落映在他水雾渐浓，渐陷迷离的瞳眸深处，尔后，蓦然转红。

        血一样的红色刹那间晕染开来，混沌了天地乾坤，也生生扎进了他眼眶，很疼……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破茧而出，神识里一派虚空，眼角莫名便发了热。

        他可是哭了？

        他竟是哭了！

        他这是……为谁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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