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暴雨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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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起得突然,乌云密布,如着沉重黑甲的骑兵列队一重重压过来,把天都压低了几分,好像近在眼前。
倏忽间,瓢泼大雨从天幕中泻下,砸在青砖地上,溅起微末的尘埃,不过顷刻,便汇成了汩汩河流。
瑾言忙叫她们收拾了物件,回廊下避雨,才要回身进屋,便听见甲胄颠沛声响,瑾言定睛看时,东厂提督太监长乐一摆手,番子们已将承光殿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后宫正司的司正带着嬷嬷们赶到,这架势非同寻常,如今殿内太监都去当值,承光殿内只剩瑾言职位最高,她忙上前询问。
宫正司因上回王安一案扬眉吐气,司正对瑾言颇有好感,因此倒也十分客气,曼声道:“司籍勿要惊慌,只是有人检举说宫中存有违禁物品,我等奉太后娘娘的命,例行搜检罢了。”
瑾言想到萧元慎榻下所藏,忙上前一步道:“此处是陛下寝殿,焉能随意搜查!”
长乐踱步而来:“司籍放心,我等不敢搜查寝殿,只负责搜检内监住处。大家同为主子做事,还请司籍与我们一个方便,莫要使我们为难。”
他语气却是生硬的,同时惊动两方人马来搜查,瑾言觉察到问题所在,亏得她此前已经将藏书角的书尽数带出销毁,料想他们也搜检不出什么,于是便往旁边退开道:“如此,请吧!”
嬷嬷们进去倒也并不粗鲁,指挥得井然有序,瑾言从旁看着,提心吊胆,过了才半晌功夫,有人从藏书角的书架下头掏出了一本,叫着:“找到了!”
竟是一册《柳荫花语》!
那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怎么会藏着一本?这分明就是栽赃嫁祸!瑾言骇然,司正拿着书,目光从瑾言惊疑不定的脸上掠过去,冷淡了下来:“司籍,请跟我们去一趟宫正司吧。”
瑾言苦笑,终究还是因此惹出了一桩祸事,兴许此刻前朝也已经乱成一片,少不得有人跳脚攻讦。她答应了,看着这一地湿哒哒的脚印,把殿内踩得乱七八糟,不忘叮嘱时辰,等雨停了要收拾干净。
萧元慎坐在朝中,忍耐着朝臣的攻讦。
宣战的号角由礼科给事中敲响,芝麻大的小官跳脚攻击兵部武选司的主事,揪着人家的家事不放,指责养女不教,纵容女儿浸淫言情话本,做下丑事,珠胎暗结,没有法子只能上吊自尽,做官的不能为民表率,街谈巷议,丢了朝廷的脸面。
兵科给事中是个性情中人,一听这话,即刻口吐芬芳:“丢你老母!闺阁女子的事情你从哪里知道的,难不成天天趴曹主事家的窗户偷听?风闻议事实属诬告!你们礼科究竟懂不懂礼法?”
礼科一看对面来势汹汹,便出来了一个和事佬:“曹主事痛失爱女,臣也感到惋惜,依臣所见此事皆由绝色书生话本所起,污言秽语,扰乱人心,应该彻底禁毁,且法办此人。”
听到此处,一直默不吭声的林彦回站了出来:“大周律例并无此条!要拿人须得按什么法?”
言官们被他一句话问住,心道:“这个讨厌鬼怎么还没走?!”
方才那个和事佬脸上挂不住,立刻讥刺道:“圣人教化,大周以德治天下,这还不够吗,我看林御史是有意要为人开脱吧?”
林彦回最讨厌这种无中生有恶意揣测动机的辩论,不屑地挑了挑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绝色书生正是陈阁老的女儿陈瑾言!”和事佬一下子摘掉了面具,露出下面的獠牙,“娘娘、万岁若是不信,臣这里有坊间亲笔画像,可请一观。”
萧元慎坐不住了,拍案而起:“够了,不过是话本子的事,男人写得话本子,女人就写不得么?!朕瞧这话本子写得甚好!”
众人闻言顿时默然,似乎从这句话里觉察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陈龙锡始终垂着首,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唯在此刻紧紧绷住的嘴角才些微松弛下来。
然而刹那静寂之后,更猛烈的攻击立刻如山雨呼啸而至。
时下大周朝堂的风气,便是陛下越是反对做什么,朝臣便越要以头抢地去做,武死战,文死谏,不反驳怎么谏,于是整个朝堂成了一锅粥,从前因议婚不成被挖出各种脏事的家族,也抓住了一线生机,越发上蹿下跳,口口声声说着冤枉,涕泗横流,唾沫星子乱飞,声势一阵高过一阵,直到开始攻击陈龙锡。
太后高喝一声:“够了!”她在帘后冷眼旁观许久,直到此时才蓦然说话,众人都吓了一跳,寒声中的警告意味浓重,然而怒气上头的群臣不愿意罢休,虽然畏缩了,仍旧红着眼道:“请太后为我等做主!为闺阁肃清风气!”
“既然诸位卿家都说有冤情,要老身和万岁爷做主,那就将这些案子统一交由三法司会审,若实在有冤,即刻逮捕陈瑾言,若没有冤情,便以诬告首辅重臣论罪!陈瑾言为内廷女官,她的案子交由宫正司审理。”
太后一锤定音,群臣的怒气稍稍平定下来。不过这也只是扬汤止沸罢了。退朝之后,萧元慎扶着太后回去,一路上太后肃着脸,眉心微微蹙着,显然是烦恼得很。萧元慎忍着气,压抑着心头的焦躁,听着她抱怨。
“说过多少回,要乖一点,听话,叫你往东偏要往西,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作什么怪?那丫头更好,我原以为乖巧伶俐呢,哼,这不声不响的,戳了个天窟窿。怎么办吧,我说要打杀了,她娘老子干么?”
话本子不过只是桩小事,若不是写话本子的人是她,又有谁会在意?书市上男子写的话本子多的是,露骨淫|靡远胜于她,偏她要受此劫。萧元慎终究气不过,咬牙很恨:“这不公平,若他们要禁,朕便连将他们喜欢的一道封了,统统干净!”
“不公平的事情多的是!你是皇帝,不是三法司的官,为了平定大臣的非议,有些东西该舍就是要舍!”太后剔了他一眼,“表面上这事情是为了一个话本子,实际上是中宫人选不能定下惹出来的乱子。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把她打发出宫,这是最好的法子,大家干净!”
“她没有错!”
萧元慎斩钉截铁,声音渐渐冷下来,没了一贯的温柔,凤眼里酝酿着怒意,有摄人心魄的威严,连太后也些微恍惚,但依旧没有妥协,寒声道:
“没错也得认!”
宫正司建在地势低洼的地方,雨势大的时候,水聚积着一时竟排不出去,细流汩汩流下,沿着石阶往下渗,那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越发蛊惑着被幽禁的人心,蠢蠢欲动,于是有人焦躁不安地骂着老天,什么鬼天气,泡久了长疮。
瑾言被宫正司的嬷嬷押着,她们的手脚并不粗鲁,只是象征性地将她绑起来,带着她到了一间审讯的屋子,请她站着,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设计的,这里依旧没有什么光,唯有对面石壁上凿开一个四方四正的小洞,似乎就是窗,潮湿的风雨从里透进来。
司正坐在她对面,例行公事地问着:“有人检举,你就是绝色书生,你认吗?”
“是。不过宫规里并没说不许写话本子排遣,况且我入宫之后再没写过。”瑾言不卑不亢。
司正又问:“这些册子是你带进来的吗?”
“不是,我不知道册子从何而来,但没有规矩说宫女不能排遣看话本子吧?”
司正给她拿话噎住,她本来对瑾言客客气气,但看她不愿低头的傲气模样,忍不住板了脸:“这是一般的话本子吗,这是专写男女之事,蛊惑人心的!”
瑾言沉默:“……”
司正和缓了语气:“娘娘说了,只要你规规矩矩在大臣跟前认错,她可保你无虞,顺利度过风波。”
“我是化名绝色书生,写了这些言情话本子,但我不认为自己有错,若司正觉得我有错,请司正为我指明。”
司正哑然,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像蛰伏在草丛中捕猎的野兽,她是因为上次王安的事对这位女官刮目相看,但不想她如此之倔,也渐渐被激怒,冷哼了一声道:“来人,给司籍搬一把椅子过来,司籍既然不认错,那就请司籍坐下来,好好辩一辩吧。”
宫正司刑罚名目众多,论残酷绝不输给厂卫,但因瑾言身份特殊,她们也不会轻易动刑。不伤一分一毫折磨人的手段也不是没有,当即司正调来了几位刑讯官,跟着一道审问,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问,瑾言不能沉默,沉默就是一盆凉水,一连五六个时辰过去,嗓子渐渐跟着冒烟,审讯的人换了三拨,她依旧不肯认错。
司正见她实在是倔,摇了摇头道:“你这又是何苦,不过就是低个头的事,向外头的朝臣们低个头,就过去了。”
“我若低了头,一辈子就要这样了。我的家族,我爱的人都会因此蒙羞。我没有错,绝不认错。”
她本想再劝劝,但有专人记录,她多话只会成为把柄,因此只好抿了抿唇,吩咐道:“既然这样,就将司籍带到静室思过吧。”
静室是一间密闭的黑屋,没有光亮,没有声响,外面的动静传不进来,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嬷嬷给瑾言松了绳索,扶着她坐到地上,而后一语不发地离开了。瑾言曾经听说过这地方,据说每一个被困在这里的人,出去的时候都疯了。
但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过分的害怕,她只是在忧虑,自己被人拿来大做文章,萧元慎、父亲恐怕都要因此被攻击了。若说后悔,她后悔自己这样的无能,成了他们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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