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黑与白(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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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习惯于高处俯瞰棋局,权衡利弊,每个人恰如棋子,黑白分明,落于何处,她均了然于心。
于是她沉声道:“陈司籍受了惊吓,情绪激动时,难免会说出非常之语。今夜她也累了,还是请去慈宁宫先安置了,找个太医好好瞧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皇帝你说呢?”
明日?依王安的手段,到了明日,别说是物证,便是人证恐怕也如张忠诚那般,被销毁得一干二净了,太后这分明是有意偏袒,要糊里糊涂了结了这桩官司。
瑾言的心往下一沉,她要辩解什么,却见萧元慎冲自己递了一个眼色,摇了摇头,他却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母后,这样做怕是有失公允吧。朕瞧着陈司籍虽受了惊吓,却口齿分明,思路清晰,又有物证在此,朕看此事还是应当交由内官监来查出个水落石出才好,为了避嫌,也该暂停王厂臣东厂提督的职务。”
见太后默然,萧元慎整了整衣袖,坐直了身体,故意一字一句道:“先生们一贯教导儿子,身为君王,要明辨黑白,去恶向善,儿子谨记教诲,不敢忘记圣人说过的话。”
太后睨了眼萧元慎,倒是叫他驳了个哑口无言。
养的狗不干净,是主人失察,可王安到底是一条好用的狗,若真因此处置了未免可惜。她踌躇着,不想欻地起了一阵风,自宫门外传来轻甲碰撞的铮然声响以及一阵官靴踏地的铿锵声,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白象过来。
刘白象恭谨地撩起袍子,跪在冰凉的砖地上回禀道:“奴婢带人过来救火,恰好遇上禁军缉捕形迹可疑的人,顺便搭了把手,将人拿住,仔细看时,却是我们司礼监的家贼,奴婢不敢徇私,听说万岁爷与太后要亲审此案,特将人提了过来,交由主子们处置。”
这番话不啻平地里一声惊雷,叫所有人都错愕着面面相觑。独独刘白象神色凛然,公事公办的肃穆姿态,他自袖中掏出那份折得整齐的墨迹,双手呈上:“另外,这是随堂太监长乐搜查廊下家张忠诚住处时得到的证据。”
瑾言双唇微微翕动,惊诧于这突然的变故,她想不到刘白象会主动壁虎断尾,要亲手放逐王安,作为一个在朝政上游刃有余的掌印,眼下这境况似乎并不能令他为难,明明他大可以置身事外。
而所有人中最震惊的还是王安,不是内官监,也不是陈瑾言,而是一贯淡漠的刘白象亲自背刺了自己一刀,一脚将自己踹入深渊,再无翻身机会!
似乎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和一个什么的样抢夺掌印的位置。
他瞪大了那双牛眼睛,怔忪着,过了半晌,那些政敌争相过来扑杀自己的幻影从眼前掠过,他终于看清将要被碾压的命运,顿时狂啸一声,哀嚎着辱骂着,冲刘白象扑了过来,而这时,刘白象左右的两个番子立刻将他钳制住,令他连一寸衣角也够不到。
刘白象匍匐在地上,岿然不动,恳切陈词道:“内书堂考试,关系文书房人员遴选。奴婢岂敢儿戏。恳请太后、万岁彻查其中内情,以儆效尤,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瑾言突然得到了神兵天降,也赶忙伏地,趁势祈求道:“既然刘掌印带来了人证,恳求二位主子彻查此案。”
太后一如深海浩然:“那依你来看,这案子关系到东厂提督,该由谁来审合适呢?”
这话自然还是太后的试探,司礼监、内官监,每一颗棋子都黑白分明,然而宫正司却不一样,女官所掌的衙门,一贯不得重用,任人拿捏,不如借这个机会,助女官攫取权力,好有更多崭露头角的机会。
于是瑾言朗声答道:“此案案情复杂,牵连司礼监秉笔太监和尚仪局,若交由内官监,恐难服众,女官统领的宫正司素来严明,所以微臣以为此案该交由宫正司来办。”
若是瑾言回答内官监,自然说明她存有私心,但既然她说了宫正司,可见王安说她受人教唆并不确实,大约她只是有一股书生意气,不过非要分出一个黑白是非来。
于是太后放下心来,微微颔首:“你说得也有一番道理,既然如此,就叫宫正司将这案子的一干人等都锁拿起来,等查明情由再放出去吧,那两位女官少不得也要委屈下了。”
只在那一瞬,王安像脱了线的木偶,瞬间跌落了下去,倒在了地上,灵魂跟着一起枯萎在地,他认命了。
太后也觉得累了,起身要回宫,萧元慎忙跟了上去,从后头扶住太后,乖巧道:“儿子扶母后回去。”
太后牵唇,露出薄薄的笑意,眼睛里却带着些苦涩与无可奈何:“正好,老身也有几句话要跟皇帝唠叨。”她瞥了眼瑾言,又道,“陈司籍,你也跟着过来,叫太医瞧瞧吧。”
慈宁宫的西梢间内,瑾言坐在榻上,由太医看了脉,并没什么大碍,因此只开了副安神的汤剂。
兰姑姑在一旁安抚道:“姑娘定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吧,姑娘来宫里本就是客人,同那些女官到底是不一样的,太后面上虽然不显露,但心里却疼坏了,生怕姑娘有个万一。我在宫里有些年月,也就倚老卖老,腆着脸跟姑娘说上一嘴,可千万别这样鲁莽行事了。”
瑾言叫她这番苦口婆心的话说得脸上倏红倏白,怪不大好意思道:“姑姑的教训我记在心里了。”
兰姑姑这才带了点笑意:“太后说了,姑娘今日累了,就由宫女们伺候着沐浴更衣,在慈宁宫安置了,明日陪她老人家用了早膳,说会儿体己话再回去。”
瑾言连声答应说是,心里却敲起了小鼓,这体己话怕少不了一阵敲打。也是,尽管这大火不因自己而起,但自己闹了这么一场,还将王安赔了进去,太后能高兴得了么?
屏风后头,宫女们准备好兰汤,又洒上点点香料,甜丝丝的香气随着热气氤氲开,瑾言浸在其中,一时绷得紧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竟有些困倦打了个细细的呵欠。
侍奉的小宫女扑哧一笑道:“姑娘困了吧,这香叫返魂香,宁神静气,可管用着呢!便是太医院里也寻不着这样好的香,还是长公主从番僧手里买来的,平日太后遇着烦心事才用上一些,这样的好东西还是头一回赏给旁人,可见太后看重姑娘了。”
奉承的话谁不爱听,只是人贵有自知之明。
瑾言靠着浴桶的边沿,闭上眼休憩,这一日的事情在脑海中盘桓了一遍,静下来时,萧元慎炽热的眸子便刻在了自己脑海里,仿若眼前似的,火辣辣盯着自己。
多情可以属于任何一个少年人,可唯独不能属于帝王,瑾言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刺醒,却听见萧元慎的声音响起:“陈司籍可睡下了?”
宫女回道:“姑娘还在沐浴呢。”
瑾言忙坐起,由人扶着,擦干了身体,换好了衣裳从里面走了出来,冲萧元慎行了礼。
她方沐浴完,低头屈身,一缕湿润的蔷薇香气便擦着萧元慎的鼻尖漾开,在他的心弦上轻轻拂过,令他不禁颤栗。偷眼去瞧,瑾言身着一件豆绿春衫,圆领口处露出一痕浅浅的锁骨来,他顿时红了脸,把目光移上去,正醉倒在了瑾言的眸光里。
他忽而有些腼腆起来,喉咙发紧,轻咳了下问道:“朕刚陪了母后说话,你累了吧,快回榻上卧着,暖和。”
几个宫女乖觉退到屏风外头,给他们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瑾言坐回了榻上,还有几分拘谨,这样的时刻,若是换从前,萧元慎或许是会借机坐到她身边去,亲近一番,可现下反倒因珍惜而有些束手束脚,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唐突,自己搬了杌凳坐在跟前,眼里漾着浅浅笑意。又见炕几上摆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问道:“这是什么?”
瑾言猜测道:“大约是安神药,好吃了睡下。”她联想起之前吃的苦药,眉间微微凝结了起来。
萧元慎触着碗边,阿呀了一声:“有点烫。”他舔了舔唇,有些话藏在心里,在喉头滚了下又咽了回去,想像浪荡子一般喂她吃药,却又没法做到不露痕迹,心里惴惴的。
瑾言想到太后,不免担忧,压低声音问道:“臣今天让两位主子为难了。”
萧元慎知道她在担心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坦荡道:“这些多余的事情你不必牵挂。若天子不能明辨黑白,岂不是连书生都不如?母后自然明白,不然也不会叫彻查这桩案子了。你喝了药睡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萧元慎起了身,恋恋地回头看了两眼,又嘱咐外头的宫女道:“吃了药再送两颗糖过去,别忘了,还要送清水进去漱口,不然以后牙疼。”
他絮絮叨叨的,倒像个老嬷嬷。宫女们噙了笑意,兰姑姑眼底却凝起了一点愁绪,她将萧元慎送到殿外,才叫了声万岁爷,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大胆提醒一句,难不成万岁爷忘记那位娘子的事情了么?”
叶娘子溺死在太液池的事,清晰一如昨日。
宫人们将她从结着冰的湖心打捞上来时,她还穿着自己赏她的绛红织金妆花的宫装,脸上挂着恬淡的笑,似乎永恒地沉入了睡梦中。母后立在檐下,远远看着这一切,神色如雾凇一般清冷,她抬着下颌,警告自己道:“这就是天子任性的代价。”
萧元慎回忆起这些,神情却是不为所动的漠然,垂落长睫,落下淡淡的一瞥:“朕记得,那又如何呢?”
兰姑姑愣怔住,为他的薄情惊骇,仿若他从未对叶娘子有过宠溺,大约这便是男人固有的劣根性,流连花间,喜新厌旧。
萧元慎笑笑,笑中带着些讥刺:“天子无能,才让红颜成了祸水。兰姑姑身为女子,难道也觉得这是应该的么?”
兰姑姑如芒在背,垂下头来说着“奴婢死罪”就要给萧元慎磕头,萧元慎却上手虚扶着制止住:“朕知道姑姑是好意,不过请姑姑转告母后,叫她老人家放心,陈司籍不是祸水,她是一面照妖镜,辨得出忠奸,分得清善恶。”
萧元慎说罢,也不再往梢间里走,踅身出了明间,往殿外走去。
海东青提着风灯,拥上前来,小心仔细地为他照亮前路。
他步履从容,背影远远望过去恰如松柏笔直坚毅,早不是从前雀跃的孩子气,不知不觉间已有了大人模样,只是因他唇边两点玩世不恭的笑涡,总叫人觉得他还是个顽童。
兰姑姑定定地瞧着,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影壁后头,她才收回了目光,回身往太后跟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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