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不许

接下来一连几日，萧元慎都没有再找过瑾言。

        尚仪局的议论也慢慢由瑾言转为了后妃采选之争，太后与文官们争执不下，一连几轮斗法，尚没有定论。

        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那晚萧元慎没准真的只是一时兴起也未可知。

        不过瑾言也顾不上再去琢磨，宫正司的宫规足足十卷之多，她要在十日内记诵完，亏得苏瑶瑶帮她画了重点，否则当真是题海茫茫苦作舟！她接连熬夜挑灯苦背宫规，直背得头昏脑胀，脸上冒出了好几颗痘痘，好在考核顺利通过，尚服局也送来了量身定做的司籍官服。

        这日，她一早穿戴齐整，又将淑嘉给她的平安符系在了腰牌下，悬于腰间，才去了乾清宫。

        萧元慎旷了常朝，严如水引着瑾言进了暖阁时，他正坐在御案前读着一卷兵书，手中还灵活地把玩着一把宝石匕首。

        只见那匕首如梁间飞燕，在他手背手腕之间自在腾挪，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萧元慎玩弄自如，但眼睛却放在书上，自始至终没有多看一眼，仿佛那把匕首已经是他身体一部分，溶于血脉似的。

        这必是日日苦学才练就的功夫，瑾言走到跟前，收敛了目光，转而叩首行礼：“微臣尚仪局司籍陈瑾言叩见陛下。”

        萧元慎听见她说话，似乎才从书中回过味来，旋即一把收起匕首，微微一抬手，免了她的礼。

        “抬起头来说话。”他今日声音清亮，不像那夜造作，听着舒服多了。

        瑾言微微收起下颌，抬眼看向萧元慎，他目光里也少了往日那份轻佻，稳重克制了许多，才几日没见就转了性。

        “往后你在朕跟前当差，有三不许，你且记好。一，不许每日三跪九叩，朕看了都替你累得慌。进来躬身行礼就是；二，不许低头，抬起头看着朕的眼睛说话；三，不许动不动就认错，你若心里对朕有什么怨言，直说就是，朕不会生气。”

        瑾言自十岁来了帝京，行动坐卧守的都是规矩礼仪，还是头回听到有人这样要求，也好，便宜了自己的膝盖，她便躬身回道：“微臣领命。”

        “你看，朕说什么来着，你又低头了。”

        “微臣知错。”

        “连犯两条。”

        ……

        瑾言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萧元慎琢磨了十天憋出来的坏招，造福了自己的膝盖，折磨的却是心灵。

        她压住心头窜起的不耐，抬起头来，尽可能像自己对着镜子研习过无数次那样，抿起唇角，勾勒出一弧恰到好处的笑容：“微臣必将尽心竭力，恪守陛下定的这三条规矩。”

        去你奶奶个腿儿的吧！

        萧元慎牵了牵唇角，知她又在装模作样。

        算了，既然那是她的壳，就让她先在里头藏几天好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瑾言的脸上，见她画了浅浅的柳叶眉，不施粉黛，气色有些晦暗，想是宫正司学习的这段日子辛苦，便侧过头来吩咐严如水道：“陈司籍看着清瘦了几分，午膳叫小厨房给她加两道清火气的菜，去去火。”

        之后他便把引导瑾言试职的事，交给了严如水。严如水揣摩着皇帝的意思，早就将瑾言的位置安排在了御案下首，离萧元慎不远的位置。太后掌权，萧元慎这里清净，也就没什么文书工作，萧元慎自在读书，也不管瑾言。

        瑾言只好给自己找点活干，她想到前几日苏瑶瑶和柳雪音才誊抄过一份各宫藏书目录，要比对内府藏书清点。

        内府藏书，本是彰显文化的要紧差事，文宗时便花费数十年时间修过大典及各类图书集成，藏之府库，但后来经历多次宫变、失火，宫中珍贵古籍便七零八落，管理日渐混乱起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瑾言便将内府藏书目录找来，和乾清宫清点书籍一一比对，好看看有哪些书是自内府借阅而未归还的。

        这工作看着简单，但内府藏书如海，目录繁杂，颇耗一番功夫，瑾言沉浸其中，甚至忘却了午膳时间，直到萧元慎走到她跟前，她才猛地一惊，肩膀骤然抖动了下，似一只受惊的麻雀抖了抖身子。

        “是朕。”萧元慎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目录，见上面大半书籍都被划掉，大约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柔声道，“内府藏书浩如烟海，你慢慢做就是，不必急着一日做完。先用饭吧。”

        小厨房准备的午膳，比女官膳堂的丰盛许多，饭后小宫女为瑾言奉上了一杯杏仁茶，萧元慎漱了口，慢慢饮了一口雪片香茶。他拂了拂杯盖，问道：“要不要朕叫两个小宫女帮你清点？”

        瑾言怔忪了下，她一向不习惯麻烦别人。萧元慎倒主动开口问起。他察觉到瑾言不自在，又补充了一句：“你不必万事都要亲力亲为的，若有勉强只管告诉朕。”

        瑾言心知萧元慎是好意，但因那夜的事情多少还有几分芥蒂，存了几分小心道：“谢陛下好意，只是这样的小事，微臣自己便足够了。”

        “那好，朕去西苑逛逛消消食，陈司籍你自便吧。”

        萧元慎也不多话，径直出了乾清宫，将瑾言独自留在了殿内。

        瑾言如释重负，手中的杏仁茶都甜上了几分，她并不喜欢别人过分在意自己，那叫她有些不知所措，反倒是外人觉得清苦的道观生活，于她来说，更接近于内心的自由。

        或者，像这样，一心一意核对着书目，感觉时间从一页一页的纸张中流逝而过，自己也分外安宁，核对的速度也加快了，到了酉时初刻，她已经将乾清宫里的书目核对清楚，用朱笔标注出了在内府藏书中并未找到的书目，而后她拿着这份书单到了外间的藏书处，对照起了实物。

        乾清宫的藏书不多，不过四排书架，照经史子集类目分开，有序排放。

        常看的书都放在了中下层，手可触及的位置，看得出来，萧元慎最爱读些兵书、小说，这类书往往都被翻得卷了边，其次才是经史，他看书多有标记、注批，看得细致认真，并非旁人所说的“不学无术”。

        可惜，偏是个纨绔作风，没个正形。瑾言心中暗暗遗憾。

        她发现乾清宫的书目大多未在内府藏书中登记，都是从宫外带进来的新刊版本，不乏民间小说，精怪故事、民俗纪闻，瑾言做了标记，打算之后添加到内府藏书中去。

        清点完下层的书架后，她叫长随搬来了梯子，自己攀上去，核验上层的，上面搁着不少内府藏本，想是先帝爷在时翻阅，一直就放在了乾清宫内，不过有几卷《资治通鉴》倒是古怪，装订同内府藏本全然不同。

        瑾言方才拿出检阅，却听得长随失声叫了句“万岁爷”，她低下头，见萧元慎换了一身红色团龙箭衣，应是从西苑射箭回来，正站在下头，她还未开口，萧元慎已先一步说道：“你不必拘礼，继续做事就好。”

        瑾言答应了，便要翻开那本《资治通鉴》，萧元慎眼尖，注意到她手里的书，想起这是前几日从小宫女那里搜上的言情话本，自己为了掩人耳目，才贴上了《资治通鉴》的封皮，放在上层的，暗叫一声不好，忙叫住瑾言：“那书，你不必再翻了！”

        瑾言诧异，瞧了瞧手里的书，又见萧元慎欲言又止，分明是要掩饰什么。瑾言觉得有些古怪，也不好说什么，便将书又放了回去，待要继续检查其他藏本，萧元慎一时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其他的贴封皮的书放在上头，心里直打鼓，放心不下，只好又叫道：“等等，你下来吧，上头怪危险的，剩下的朕替你来查！”

        说着，他便朝瑾言伸出了手，不由分说要扶着瑾言下来，瑾言微一迟疑，还是搭住了萧元慎的手。

        少年的手刚刚挽了弓回来，热得发烫，掌心处磨出了一层茧子，粗糙得很，倒是与他白净的脸有些反差。瑾言察觉到，这人身上也有着许多细微矛盾之处。

        待瑾言下来，萧元慎便很快收了手，自己攀上了梯子，问瑾言要怎么查，瑾言便在下头报朱笔标注名录，他在上头比对是否是内府藏本即可。

        两人正配合着，海东青自外头进来有事回奏，他瞧了瑾言一眼，微微迟疑了一下，明显有所顾忌，萧元慎却道：“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太后和礼部议完了万岁爷大婚的事……”

        “哦，怎么说？”

        “依旧没有结果，清流议论，不肯让太后的娘家人入宫，便是礼部也扛不住这样的压力，只有礼部左侍郎孙怀民力挺太后，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太后是您的生身母亲，选什么人做皇后，自然由她老人家说了算。”

        萧元慎冷哼了两声，拍了拍手：“好个孙怀民，朕说呢，他娶了多少房美妾娇娘，还好意思呆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原来全靠这溜须拍马的功夫！”

        他正奚落着，外头内监通传兰尚宫到了。

        “太后说有事要请万岁爷去慈宁宫商量。”兰尚宫顿了顿，瞧了眼瑾言，补充道，“太后还说了，今日负责内起居的笔录太监病了，无人掌管内起居记事，叫瑾言姑娘务必一同前去，负责笔录。”

        萧元慎噙起一点讽刺笑意：“找朕商议，母后不是一贯自己做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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