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初入苍云

一直都在。

        短短的一句话，听上去轻飘飘的，阿宁却似乎稍微能感觉到其中沉甸甸的份量。

        她被他推着往前，一步一步走远，忽然回头一望，在不明的天色下，只能看见一个黑影落在后头，渐行渐远。

        却让她感觉分裂成了两个世界。

        她在这一头，那人在那一头，遥遥对望，她好歹还有人陪着，可他在那一头孤零零的独自一人，看上去十分落寞，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其实始终都游离在这喧嚣人间之外。

        她在极其短暂的瞬间，生出了想回头陪他的冲动。

        苏若晨就像是时刻盯着她，在她行动的一瞬间，伸手抓住了她，很紧。

        她一惊，望向苏若晨。

        苏若晨拉着她走，偶尔回头看她。

        阿宁被他眼底的痛意惊到，就这么一怔，就被拉着入了苍云城。

        而她想陪的那个人，被远远地抛在后头。

        苍云城城门被关上了，紧闭着。

        但阿宁来不及收拾那些情绪，就被城内的巨大玉雕像给震撼了。

        跟苍云城外的破败截然不同，城内满是人间烟火，长街热闹。

        一入城便看见一座高大的玉雕，差不多有九尺高，雕的是一个女子，雕工精细，每个细节都做得很好，很完美，完全称得上是栩栩如生。女子的神情十分温柔，眼里隐约可见一丝悲悯。

        杨璇惊叹出声，其他人的脸上也布满了惊奇。

        风昼却面无表情，风若则是仔细地端详着玉雕像。

        苏若晨仰头看着玉雕像，脸上的表情复杂，情绪纷乱。

        阿宁不由自主地朝着雕像走去。

        孙老停下脚步，发觉跟着他的人都被雕像吸引住了，不由得莞尔道：“这便是暨大人的雕像。”

        阿宁盯着雕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这种看着前世的自己的感觉，应该没多少人能体会。

        她鬼使神差地扬手摩挲着玉雕的鞋子部分。

        一阵温凉自玉雕传至手心。

        一股温暖的热流渐渐涌入她手心，然后往心口处流去，温和而又极尽温柔地绕上她，一抹灵识慢慢地融入体内的灵识。

        合二为一。

        于是，她在这暖意里又想起了一些东西。

        ……

        沧玄四六年。

        惨遭冥族毒手被炼成冥傀的人族，逐渐显露出冥傀的后遗症。

        说不上是好事，但可能也不算是坏事。

        冥傀可享无边长寿，毕竟原先冥傀的出世就是杀器，若是短寿，没多少时日便要重新培养一批冥傀，既耗人力，也耗心力。

        但普通人族没多少人能接受得了冥傀，毕竟在他们看来，冥傀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冥族人操控。

        万一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身边的人被操控了，那可就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以，普通人族以冥傀是隐患的名义，请求苏氏和暨宁处理冥傀，还他们一个太平人世。

        苏明霁有些为难，毕竟冥族肆虐，大量人族被迫害，这也非他们本意。

        如果可以选择，谁想变成这般人不人魔不魔的样子呢？

        可民众的意见又不可忽视。

        暨宁像是看出他的纠结，于是主动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其实这事情说来也不算复杂，挺容易解决的，就是有些不公平。

        暨宁在沧溟大陆奔波了好几日，为了这事儿，花了些时间跟成了冥傀的人族讨论。

        好在暨宁提出来的方法，冥傀人族都能理解，纷纷同意。

        因此暨宁在沧溟城靠北五千多里外，为冥傀人族起了一座大城，在这里跟他们以前住的地方也没什么区别。

        这是暨宁为他们建的人间烟火，跟寻常人家不一样，但也跟寻常人家一样。

        有万家灯火，也有人间喧嚣。

        每年过节时，城内灯火通明，明灯绵延百里，人声鼎沸。

        众人正式入住那日，冥傀人族特意准备好了笔墨，想请暨宁为这座城起名。

        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能起什么名字。

        冥傀城？

        不好，感觉像在时刻提醒他们究竟因何而入住此城。

        她闭了闭眼，最后还是在纸上落下了苍云城三个字。

        多是白衣苍狗成浮云。

        世事大多抵不过苍狗白云，黄粱一梦罢了。

        ……

        原本暨宁以为自己厚着脸皮给这座城题名已经很过分了，怎料一入城才发觉更过分的还在后头。

        城内在一入城门的地方，放了一座玉雕像。

        正是她自己。

        她臊得脸都热了。

        “暨某何德何能？要不还是撤了吧？”

        暨宁偏头问了身边的一个冥傀人族，她怀疑自己的脸已经热得发红了，连耳垂也隐隐发热，热得她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耳垂。

        “暨大人何必妄自菲薄。”一位老者慢悠悠地朝她走来。

        他笑脸慈祥，让暨宁不禁想起了圣医谷谷主。

        老者道：“若不是暨大人，如今的我们还不知得受多少苦？可能被冥族那杀千刀的操控着伤害自己最心爱的人，身不由己。”

        他转了转头，看着城内的一切，无奈地笑了笑：“还能有一方容身之处就挺好的了。”

        身后有人附和：“对啊对啊，暨大人您绝对当得起，就别再推脱啦！”

        暨宁眼角一酸，心想自己其实当不起大家这份厚爱。

        她朝着众人拜了个长揖：“得此厚爱，暨某望不负你们的期望。有生之年，定要为大家挣得重返家园的一日。”

        老者淡淡地笑道：“不重要啦。”

        他微眯着笑眼看她，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有家人的地方，便是家。”

        暨宁心生酸涩。

        也许是老者那句话，她忽然很想很想师父，很想圣医谷内的师姐师兄还有师弟师妹们。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在圣医谷内也不过呆了三四年，但说起家，她总是第一时间想起圣医谷。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眉眼尽是温柔。

        等到冥族之事彻底平定，她想回去一趟。

        也不知道师父他们有没有想她呢？

        应该会想的吧。

        就像她想他们一样。

        ……

        暨宁在苍云城留宿了一夜。

        翌日早早出城，只在厢房内留下书信，告知众人自己的行踪。

        甫出城门，一道人影在远处闪过，暨宁没有多想，便匆匆跟上那道身影。

        不过二十多步开外，暨宁便看清那人的脸。

        她不禁讶然。

        刚要加快脚步，掠到那人身前，腰间的密令忽闪，是苏明霁在另一头呼唤她。

        担心苏明霁那头有急事，又想那人身上的银链并未异动，估摸着就算不跟上去也没有大碍，于是就地开了瞬移阵，去了苏明霁的所在地。

        只是彼时的她还不知道他们之间大概是无缘，竟就此后会无期。

        ……

        再次入苍云城，是在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冥君已经被封印在生死阵之下。

        四方刚刚平定下来，冥族人落荒而逃，为避锋芒而退守冥界。

        难得的一日，暨宁偷得浮生半日闲，于是去了一趟苍云城。

        苍云城比起初时的样貌变了不少，更繁华了些。

        虽然冥傀住在此城，但跟普通人世间也没什么区别。

        虽被拘在这方天地间，但所幸冥傀人族不太在意，倒也活得别有一番滋味。

        只是那日她入苍云，却忧心忡忡，思绪纷乱，情绪也像一团乱麻，纠缠不清。

        她像被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微喜，一个部分微涩，只能说是非常复杂。

        来接待她的人成了另一个老者。

        暨宁有些恍惚，问那老者：“上次那个老人家呢？”

        那老者怔了良久，才扯了扯嘴角，只是不论怎么看都像带了些苦涩。

        “您说的轩亭啊？”他道。

        暨宁不知姓名，有些疑惑。

        老者眯了眯眼像在回想什么，随即道：“应该是他吧，咱们初入住苍云城时，接待您的那位。他前几日走了。”

        暨宁怔愣了一下：“走了……？是什么意思？”

        老者朝着她笑了一下：“就是死了。”

        暨宁有些不可置信：“可冥傀不是……？”

        老者淡笑：“只是不会像普通人那般老死，病死。但若他决意要寻死，还是能办到的。”

        她声音低了下去：“您是说他自己自寻短见的？”

        老者点了点头：“是啊，他老伴因为去女儿家住了几天，正好避开了冥族。”

        “后来跟着咱们这些冥傀来了这儿住，年纪大了，总有那么些病痛，活了七十多个年头啦，前些日子还是撑不住，去了。”老者絮絮道。

        “他说，舍不得他老伴自己上路，安排好身后事，剩下的就要拜托我们这些老朋友了。”

        老者顿了顿，轻叹一声：“然后就这么去了。”

        暨宁怔忪半晌。

        良久才低低地应了句：“是吗？”

        老者默了默：“他走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应当是开心的吧。”

        只是总忍不住想起那日他们发现轩亭的时候，心口处插着一把匕首，鲜血在伤口边洇晕开来的样子。

        老者闭了闭眼，又扯了一下嘴角：“不说啦。暨大人这次来还是住回原本的那间厢房吗？”

        暨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走出几步外，她又道：“我想拜一拜他们夫妻。”

        老者无有不应，笑着应下。

        老人家与他的老伴并埋，就在苍云城后边的高山脚，因为苍云城依山而立，所以那山也叫苍云山。

        冥君的其中一魂就封印在苍云山上。

        苍云山顶常年被风岚笼罩，即便远风怎么吹也经久不散，山上种满苍松，多风的季节总能掀起一阵松涛。

        老人家的墓边皆是常青树，旁边是他的老伴，想来也不算太孤独。

        暨宁恭敬地朝着墓碑拜了拜。

        惆怅之意油然而生。

        她落寞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答应让你们回去，却没能做到。

        墓边的苍松树枝繁叶茂，在她话音刚落一霎间，不知从哪起了一阵风，带着松香而来，枝桠微晃。

        很奇怪。

        她在极其短暂的某个瞬间似乎从中读出了些什么。

        就好像他们在说没关系。

        她深深地拜了一拜。

        有些想说的，便待到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再说吧。

        ……

        从老人家墓前回来，回去借宿的厢房的路上，总会经过那座偌大的玉雕像。

        玉雕微低着头的样子，总能看出无限的温柔。

        她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站在玉雕前，站了良久。

        不知道是在凝视着那玉雕，还是只是单纯地放空自己的思绪。

        过了许久，她缓缓抬手碰了一下玉雕，细细的暖流在身体里流动，缓缓绕上灵识，紧接着一缕灵识被仔细地分了出来，然后落在玉雕里。

        也许当时她只是想在这个地方留下一点什么，却未料到这抹灵识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本体灵识重新融合。

        竟也误打误撞地让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所以说，缘分这东西，真的很难说清。

        ……

        想起这一切也不过是短短一霎的事情，在旁人看来，她也不过是在玉雕前呆了一下。

        赵宥城三人跟在孙老身旁，时不时跟小孙子搭搭话。

        孙老道：“还是赶紧的吧！”

        阿宁怔怔地收回手，还有些恍惚，但还是紧紧地跟在众人身后。

        她慢慢走到孙老身边，孙老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依旧欲言又止。

        苏若晨这一路着实有些沉默，苏若曦跟在他身后却不敢跟他说话。

        风若忽然开口问道：“孙老，在下有一事想问。”

        孙老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问吧！”

        风若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顶着孙老的目光继续道：“在下对东陆也能算得上一句十分了解，可却从未听闻过苍云城，这是为何？而且，此时至多不过未时，可苍云城内目光所及之处却皆为晦暗，这又是为何？”

        “苍云城也被称作傀城，自千年前起，各地人都避而远之，时间一长，苍云城便被排除在外。”苏若晨忽然搭话。

        孙老无奈地笑了笑：“非也非也。事实上，苍云城从一开始就是在沧溟大陆之外建造起来的。”

        苏若晨愣住了。

        “早期的苍云城确实也会随着其他地方的天色而改变，是以苍云城内的我们一直都认为暨大人确实只是在沧溟城外为我们寻了个落脚处。”

        “直到暨大人身陨，苍云陷入无垠黑暗，彼时我们才知晓原来苍云是暨大人为我们建起来的一个容身之处。”

        说着他朝着玉雕的方向抱拳致意。

        风若笑着应声：“原来如此。多谢孙老解惑。”

        “说起来，竟然也过去那么多年了。”孙老慨然叹道。

        阿宁偏头想了一下，最后无奈地低头笑了笑。

        她却正好错过了苏若晨投落在她身上的复杂目光。

        那是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

        可能有些讶然。

        也可能有些……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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