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白三十五章 第二个人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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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名之前,他用衣服和很多杂物卷成一个人形,放在被子里面。别人一看,以为他还睡在那里。点名以后,他顺利完成了第一步,离开了监房,躲进了花坛。待到夜深人静,他利用那个放到死角的、可以拆卸的梯子翻过了墙。过墙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惊险,他突然发现梯子不够高,墙高三米五,梯子才两米,怎么办?墙角正好有两根扁担。徐洪慈觉得,一定是老天助他。他把两根扁担用短绳绑好,成功地翻越过去。
然后,他沿着这条路线,到钳工间,顺利拿到了他白天放在那里的网线袋,里面是他要吃的沙糕、要用的小刀、介绍信,还有他准备万一失败自杀用的那种用香烟屁股浸泡的药水等。然后,他从大柳树旁越过了电网,跳进了苹果园,撒开腿就往南方跑。许慈一夜疾行三十公里。他打算南下东进,取道四川回上海。一场野外生存考验开始了。金沙江群山中,如果没有学过定方位,很容易困死山中。
但是许慈不知道方向,也没有指南针,他把手表取下来,那时候还没有电子表,机械表都有分针、时针、秒针,只要用个小木棍,对着阳光插入土地,就会有阴影。只要把时针对着阴影,跟阴影保持同方向,那么在时针和12点之间就会有一条中分线,只要是在北半球,这条中分线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南边。
他沿着金沙江走,不会有缺水的问题,但食物吃完怎么办?于是,但凡昆虫幼虫,不长毛的,颜色不鲜艳的幼虫都可以是食物。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尽量寻找各种昆虫的幼虫,长毛的、鲜艳的一般都有毒,最好的就是天牛的幼虫,白白胖胖的,在树皮下挖出来,蚯蚓也是好东西,带壳的昆虫不能吃。
这些昆虫身上布满细菌,生吃不行,要解决这问题,只能烧水,生火,但野外生火会有烟,最容易被发现。但有办法避免生火产生的烟雾。你要先寻找一棵大树,树冠很密的那一类,比如香樟树、青冈树。在树底下,沿着树根,挖一个十字槽。十字槽的好处是会形成穿堂风,不用什么砖头垒灶,也不需要用树枝架篝火,有充分的氧气可以让树枝燃烧,而且操作也简单。选择树冠茂密的树,是让烟往上走的时候,碰到茂盛的树冠被过滤和疏散。这样在远处也看不到烟。
许带着刀,他挖了一个十字槽然后点火,用热水瓶的铝盖子盛点水,放里面一烧,然后将一整把的昆虫幼虫放到里面煮,烧得它们团团转,蜷起来,沸腾,再蜷起来,凝固,熟透了。这样吃起来才不会苦。
正如许慈的事先判断,监狱在第二天早上点名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农机厂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所有人都一阵唏嘘。管教更是恼羞成怒,一场地毯式的搜捕从丽江拉开。
在过金沙江支流的时候,正是大雨后,河水暴涨。支流旁边有两个农民在种地,都劝他千万不要过去,水太急。8月份,咆哮的金沙江,谁也不敢过的。他知道这样很危险,但离开那个地方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因为,后面随时可能有警犬追过来。
许慈没有听从农民的劝告,结果,一下去,水就到了胸部。在走完三分之二的路时,他发现水更深了,越走阻力越大,马上就要没顶。这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完了”。
人在最危险的一刹那会想起什么?这一刻,还会有思维吗?经历过生死之间的许慈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他的前妻,就是那个收了钱出卖了他,以致他被送进监牢女人。一直到最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临死都想着她。
很快,脚底触到了硬地,而且居然渐渐抬高了。他知道,快到河岸了,那个最低点过去了,他渡过了最低点,慢慢上去。金沙江水没有冲走许慈,警察的脚步也没有追上他,十六天后,许慈徒步走出云南。到达四川后,他立即买了火车票,又一次回到上海。
到上海后,他见了母亲,然而母亲已经病故了。许慈愤恨交加,再次消失在人海中。匆匆离开上海后,许慈继续北上。一个月后,他来到了中蒙边境的二连浩特。
当许慈向着边防站的灯光走近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明明亮着的探照灯,忽然灭了。后来边防战士告诉他:“这种现象,那是千分之一的概率啊,三年才可能碰到一次!就是因为突然断电,否则你过不了。”
事实上,当时许慈根本没有考虑到雷达这个因素,他沿着岗楼的底线走过去,贴着岗楼走,那地方正是雷达的一个盲区。按理说,探照灯没有以后,雷达还有备用的电源可以继续工作,但这个盲区恰恰是雷达扫不到的地方。误打误撞,许慈过了边境线到了一个洼地。他不确定,但他的方位感告诉他,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中国了。
生存的道路走得这样艰难。许慈在心里告别了祖国,走进了另一个国度。
2002年9月,在一个没有月光的黑夜里,许慈走进了蒙古边防站。他大着胆子推门一看,是蒙古人,这判断来于那人穿的制服。蒙古人也大吃一惊:半夜怎么突然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不速之客?看样子不像蒙古人,跟他说话,语言也不通。
开始,许慈担心他们会不会把自己送回中国。当时有很多人都被送回去了。凑巧的是,蒙古已经在多年前颁布新的法律,其中内部法律规定:凡是越境的,未经审判,不能马上送回。再就是,一审时,许慈的表达很到位,他越境到蒙古来没有物质上的诉求。这很重要。这让对方对他产生了同情。因为很多越境的人是盗窃犯、杀人犯,这些人他们当然是不会同情的,但有思想的知识分子就不一样了。这是他未被遣送回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许慈越狱的时候,本来打算去俄国,但是发现钱不够,所以先到了蒙古。但他始终还想去俄罗斯。原因很简单,他觉得在俄罗斯机会更多。一、他会俄语;二、他可以找他的老师。当年医学院全是俄文老师,至少有五六个老师对他印象特别好。而且,俄罗斯的经济情况也比蒙古好。
这样,他反复地要求,法官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终于发了火:“我们是个主权国家,我提醒你注意,我们蒙古不是你到俄罗斯的一条路。”“我们对你是很讲道义的,是吧?你怎么开口闭口还是到俄罗斯?”
许慈吃软不吃硬的人,他向法官表示:“我愿意留在蒙古。”
在蒙苏边境的宗哈拉,人人都知道一个汉人的故事——苏武牧羊。两千多年前,苏武就曾在宗哈拉不远的贝加尔湖放牧。如今,宗哈拉又来了位中国人——许慈。他要为自己的非法越境,在宗哈拉的大森林里服刑一年。
蒙古监狱给了徐洪慈另一种体验。他说:“中国的监狱把我驯化了,蒙古的监狱把我野化了。”据许慈介绍,蒙古所有被流放的人都集中在宗哈拉。宗哈拉自然条件非常严酷,那是个大森林,在冬天,天天是零下四十摄氏度,西伯利亚大寒潮可以直接到达那里,横扫天地之间;夏天则是另一种严酷,这里的三种昆虫会轮番而上。宗哈拉的蚊子,没有那种嗡嗡嗡的声音,天一黑,这种大蚊子一口咬住你,像抽水泵一样拼命地吸,当地人叫它“血泵”。
到了早晨,天一亮,太阳一出来,牛虻就来了,它会把你当牛一样叮,牛和马的皮那么厚,牛虻照样能叮,所以所有的犯人最怕牛虻,叮下去就是一个大包。除此以外,午睡的时候,还有一种小黑虫会钻进蚊帐。这样,在宗哈拉的夏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受折磨,这些昆虫三班倒地折磨着这里的犯人。
然而,在许慈看来,在宗哈拉的大森林中,繁重的体力劳动、丧失了母语的环境尽管严酷,但那是单纯的身体的劳作和生活上的艰辛,没有像国内管教那样不停地进行精神和肉体折磨的狱警,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些快乐。
宗哈拉的犯人,从犯罪类别来说偷盗的多,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许慈没有学会喝酒,却学会了打人。在那里,人和人关系很简单粗犷。一语不和,打人是常见的。有两次打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次是和管教打架。许慈身高一米八,但是在蒙古大汉眼里,他是小个子。管教把他举起来,扔到地上,一拳就把许慈右边两根肋骨打断了。许慈说蒙古人的拳头簸斗一样大,像我们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蒙古人很豪爽,朋友们和管教说:“你打得太过了,你把他肋骨打断了,他发高烧了。”一听这话,管教觉得很对不起徐洪慈。他丝毫没有自以为是一个管教,就端着架子。第二天就向徐洪慈道歉,拿了一袋马肉去看他,当时那里盛行吃马肉。“对不起!不过你是中国人的这个,好汉、硬汉!好,很佩服!”这是第一次打架。
第二次打架,是许慈在监狱厨房里工作的时候。牢头经常到这里多吃多占,他不允许,就打了起来。许慈拿一个冒着青烟的熨斗就上去了。对方人高马大,比管教还厉害,像个黑猩猩一样。许慈居然拿着个熨斗烫上去,烫了个烙印。蒙古大汉打不过他就逃走了,也没有回头报复他。
许慈觉得这个地方是粗犷的,道理也很简单,人和人之间有种最单纯简单的东西。和蒙古人相处,他一直有愉快的回忆。一年刑满后,徐洪慈已经能熟练地使用蒙古语。他不能想象,在异国他乡,一段爱情正向他走来。2004年,许慈在首都乌兰巴托遇见了一位敖咏的姑娘。
当时,徐洪慈四十多岁,姑娘二十一岁。年龄几乎相差了一代人,然而,傲永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可怜他吗?他虽从监狱里出来,但他是有思想有头脑的人,是个好人。我心里清楚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就这样简单,他们从相识,走到结合。在蒙古腹地的后杭盖省,许慈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他给别人做事,干体力活,搬木头、石头。就这样,徐洪慈给人家做了八年的活儿。他一边干活,一边还做饭做家务。许慈在自己的家里心甘情愿地为妻儿们操持着整个家。然而,在他的心底,自己真的要在异国他乡终老此生吗?
从逃出牢狱后,他觉得自己还在危险中,如果和家里剩下的亲人联系的话,自己的情况势必被政府掌握,这样他就有可能被引渡。这里与世隔绝,失去祖国,失去母语环境,还能做什么?一切特长都不被认可,一切研究也就无从谈起,四次越狱后,他已经耗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坚持到底。现在他已快五十岁,人生的一大半已经过去,年轻时的理想和抱负全部破灭了。
就在这情况下,第二任妻子生了一场重病,然而他却没有多余的存款来给妻子治病,完全绝望的情况下,仿佛阴差阳错的,他居然遇到了在国内监狱里见过的陈光荣。
对方一眼就认出了他,而陈光荣出狱后的生活居然豪奢得很,这让他十分惊讶。陈光荣二话没说,得知了他的困难之后便给予他足够的钱来生活治病。在妻子手术成功之后,许慈特意去谢了陈光荣。
对方仿佛只是来俄罗斯出差的,并不是长久定居,但是许慈却有些疑惑,为什么陈光荣没立刻回国。
“我在等你来。”此时打扮得光鲜,一身名牌的陈光荣笑了笑:“有一笔生意你要不要参与?”
许慈有些茫然:“我不会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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