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曲逐浪压低帽子，独自下了车。现在是暑假，校园里空空荡荡，排练室在旧教学楼，二层的小楼外表已然陈旧，走进去之后更甚，白色与绿色的油皮已然斑驳，脱落的墙皮在角落堆积。穿过一楼阴暗狭长的走廊走上楼梯，金属扶手上锈迹斑斑。

        付随歌正在楼梯间抽烟。

        她穿着宝蓝色的旗袍，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身侧被别针固定着——时间紧张，服装组的老师只送来了一些半成品——裹住她有些清瘦的身形。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她还是没有化妆，却独独涂了鲜艳的口红。素色中的一抹艳丽让她像是半枯萎的玫瑰，颓废，但仍然惑人。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隔着烟雾曲逐浪看见她的眼睛，有些迷蒙又有些倦怠，但很快她又笑起来，轻轻唤了一声，“你来啦。”

        是最近才学的带一点绵绵软软口音的调子，伴着付随歌原本就有些低哑的嗓音，轻而易举把他钩进陌生的情绪中。

        不该是在阳光不曾照射而带着潮气的破旧的楼梯间里，也不该是像现在这样有些松垮的半成品旗袍，那是霍云亭回国后的事了——隔着万里远洋与岁月，霍云亭分明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心上的红玫瑰。

        可那天他看见阮瑰站在露台上抽烟，兄长逝去的这几个月里，得不到爱意滋养的玫瑰苍白而脆弱，眉目间染上散不去的哀愁。那个瞬间的她是那样脆弱，像是一伸手触碰就要破碎。

        阮瑰看到他，扬起唇冲他笑笑，轻声唤他“云亭，回来了呀。”

        霍云亭发觉，他心中有着比暗藏的爱意更加汹涌的悸动。

        -

        “嗨，欢迎来到曲逐浪的vlog，今天是在许砚老师家里的一场关于新电影的小型剧本围读，争得老师同意，现在由我为大家介绍一位特殊嘉宾——”

        曲逐浪坐在沙发上，举着手机身体向后仰去，“锵锵，这位是六六。”

        正在沙发靠背上打盹的三花猫被框入屏幕，曲逐浪另一只手握拳，举到猫头前作采访状，“那么六六老师，作为新电影的幕后指导者之一，可以说说您对于整部电影的期待与展望吗？”

        三花猫被打扰到睡眠，睁开金色的眼睛懒洋洋看了他一眼又揣着爪子继续闭目养神，曲逐浪也并不气馁，继续说，“六六老师沉稳的性格一直以来都是我个人非常敬佩的品质，正所谓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对不起六六老师，是我冒犯了，那么接下来就请大家跟随我的步伐一起去寻找七七老师，一起来听听它对于电影的想法。”

        这几天排练的时候曲逐浪就会时不时拍一些不会涉及保密条款的片段，据他说是经纪人布置的任务，要求他在工作之余也能够与粉丝保持一定频率的交流。

        付随歌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读剧本，闻言笑出声来。

        曲逐浪手仍然稳定地托着镜头，与尚未收回笑意的付随歌对上视线。

        付随歌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阳光洒入房间落在她的眉梢眼角，明艳的五官在此时多了些缱绻的意味。

        在他们一起训练的这段日子里，他们逐渐相熟，偶尔也会听见付随歌因为鞋跟不合脚吐槽抱怨，或者一起溜出教室像两个逃课的学生在楼梯角躲懒。

        可他总觉得付随歌亲和的外表下又分明是冷淡的。

        “抱歉，打扰到你了吗？”付随歌眨眨眼，笑容还未敛去，“很有趣，我有点忍不住。”

        “怎么会呢，我就是因为有趣才想要拍，”曲逐浪放下手机，“这可是正向反馈。”

        “你经常拍这样的小花絮，与粉丝，嗯……交流？”付随歌远离社交平台太久，好奇于当下艺人与粉丝之间的交流方式。她过去一直想要远离负面言论，几乎不会看社交平台，账号也只是由路星帮忙运营。

        在付随歌的认知里，演员与粉丝的关系似乎存在壁垒，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把握好每一个角色。

        曲逐浪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要寻找一种合适的描述来，“与其说是交流，倒不如说我在塑造一个值得喜爱的我的形象？”他慢慢坐直了身体，像是发问，但又没有期待回答，“更多还是基于表达吧，通过这样的途径来分享生活，或许对于粉丝来说就是我们之间互相靠近的过程。”

        但他很快就跳过了这个话题，问道，“学姐，其实我以前没什么像这样的经验，这种小型围读是许砚老师的习惯吗？”他收起手机，指了指剧本，“许老师好像格外重视人物塑造。”

        “确实，”付随歌点点头，“其实在创作过程中基于演员固化人物形象是一件危险的事，但是许老师总是习惯于以某个人为原型而进行故事延伸，这样或许会使得人物形象更饱满，但也因此对于承接角色的人要求更高。”

        说到这儿，她像是回忆起有趣的事情，“我出演第一部电影的时候，许老师很满意我的几条试镜，但是私下里找我聊天的时候又会说虽然我很合适，但是最好能在进组之前谈一场恋爱。”

        曲逐浪看过那部电影，电影名字叫《流光》，女主角小枝在南方阴雨连绵的小城遇见颓靡落魄的摄影师，她在潮湿腐朽的巷子跳过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带着亮色跌入摄影师的镜头中央。他们相爱，相知，摄影师视她为至高美学，在她的陪伴下重新掌镜，却又不得不妥协于市场。

        在电影结局中小枝独自坐在露台的摇椅上晒太阳，摄影师在这时接到了来自某个广告的邀约，等他放下手机兴奋回望，却察觉露台空空荡荡。

        不再纯粹的他是不受阿芙洛狄忒眷顾的皮格马利翁。

        许砚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让小枝的存在模糊了真实与虚幻的边界，整部电影几乎都是以小枝的视角为导向，她分明时时存在，但你又知晓她美好的像是幻觉，直到最后一切成空，才发现幻觉终究只是幻觉。

        曲逐浪记得他在看电影时被惊艳的瞬间，在那一幕里小枝在听摄影师阐述自己的理想，望向他的眼睛里带着少女懵懂的爱慕，可那潋滟的多情又像是分给了银幕后的观众。

        曲逐浪那时只觉得心脏砰砰作响，心里唯一的念头只剩“被击中了”。

        “付老师你那个时候真的……？”

        “当时有人告诉我，爱与爱本就不同，演员塑造角色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理解而一味追求真实，反而成拙。”付随歌摇了摇头，“不过……”她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说，“算了，也没什么。”

        不过她没有完全听进去那些话，在电影里望向摄影师的每一分爱慕都藏着那人的名字，青涩而蓬勃的爱意并非因恋爱而真实，却是她彻底沉浸在暗恋里的摹写，甚至沾沾自喜于这种不为人知的心思。

        可是小枝会因为摄影师不再纯粹而消失，付随歌却在名为“楚争寒”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许砚这时走了过来，他今天没有把头发绑起来，仙风道骨的，只是怀里抱了只明显超重的四四，看着有点吃力。

        “该减肥了宝贝，今天的晚餐不能给你吃罐头了。”许砚嘟囔了一声，才抬起头来。

        许砚平时看着随和，实际上对于电影品质的要求严苛到令人发指。他的视线先在曲逐浪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为了贴合霍云亭，许砚要求他尽可能地减重以呈现出一个消瘦苍白、带着点诗人的感觉，曲逐浪被迫中断了一直以来保持的良好健身习惯，这些天里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但精神状态看着不错，也符合霍云亭革命青年的气质。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付随歌。

        其实付随歌不太需要提前准备什么，感情线的主要部分是需要她呈现这种消极的感觉，只是开机以后的第一幕戏设置在剧情时间点之前的回忆部分，那时的阮瑰应该更加健康、有活力，带一点热恋中少女的娇憨。

        很显然，付随歌没能给出这种感觉。

        许砚犹豫了片刻，决定调整拍摄的顺序，但他没有提起这件事，只是说“先来试两段吧。

        结果听了一圈下来，他只得出一个结论：“不太对劲。”

        “随歌状态不太对劲，刚念的这部分是霍云亭梦里的阮瑰，你表现得还是不够生动。”

        “至于逐浪，”许砚看向曲逐浪，上学的时候大概也是那种很典型的好学生，他的剧本看起来比付随歌手里的厚了一倍，认认真真包好了封面，内页密密麻麻全都是批注和感想。除了许砚找来的老师，他自己私下也准备了不少材料，还抽空跑了几趟博物馆，想尽可能理解那个年代里各个阶层的生活状态，“面对阮瑰的霍云亭除了单纯的爱慕还有更复杂的感情，你处理得太单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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