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腊八

汴京城中一旦入夜，除了商铺林立的街道，大多数地方已经安静下来，只有零星的马车与行人，清远侯曹朗秉烛走进自己书房后的一进独立的小院，里面几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在抄抄写写，几个人都是又聋又哑，只有管事的曹佑是曹家本家子弟，从小跟着曹朗。

        曹朗早已沐浴更衣，头发散开，只着内衣与宽袍，闲适地坐在主座上。

        “意如那边有什么进展？”

        “此前是咱们给放进了三殿下宫里，可是最近消息都出来了，不是说三殿下和四殿下争起来，这好端端的王爷，以后也不见得能在东宫吃上劲么！沈意如自己本是尚衣厅里的司饰，最近上进，调香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睐，没准可以送给四殿下教习制香。”曹佑在一旁答道

        “懿萱。是呀！孩子们也都长大了。”他说着，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袖口的布料，“内侍省还是弄不进去人吗？”

        “还是不行，这内侍省里现在最得力的，也就是押班冯玉良了，新的太小，咱们也没有把握，现在已经居高位的，也很少是银钱买得动的了。”

        “裘哲那个老东西还是油盐不进？”

        “您知道的，他还是靠着曹潜先生，但大娘娘这两年也不爱跟咱们来往，这裘哲自然也就总是不咸不淡的，给了好处都收，给的消息总是不咸不淡的！”

        曹朗心里也清楚，他们搜罗岁数小的女孩子送进六尚局去，许给她们银钱或者好婚事、好差事，她们到了年纪，出宫能倚杖侯府，生计前途无虞，自然愿意在宫里熬一熬。而内侍，就算到了年头，能出宫当差、养老，那也是断子绝孙的事情，没有人愿意为侯府赴汤蹈火到这份田地。

        “东宫呢？”

        “还是全瞎全盲，这太子殿下一个门客也没有养，身边的连通房丫鬟也没有，皇城司的严勇也是从前内侍省里选上去的，孤儿，六亲不沾。”

        “你看看这个架势，我的好姐姐，皇后娘娘，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曹朗目光有些失焦地说道。

        秋意浓。

        宫墙里，玉涧阁院子里的竹林翠绿中泛起金黄，带着金边的竹叶飘飘洒洒，融化在阳光的颜色里。院子里那一眼活水没有盛夏那般欢腾了，刘湛浓眉微皱，心不在焉地在小桥上扫着竹叶。

        刘绮不一样，他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前厅里，他正腋下夹着账本，手端着算盘，另一只手在算盘上上下翻飞，赵懿萱和他站在一面放玉器、瓷瓶摆件的柜格前，指指点点，念念有词。

        “臣多方打听过了，这次是秦家一个偏房刚娶进来一房贵妾，盐商家的女儿，嫁妆摆了整条后街，人也特别好面子，跟正房夫人闹得厉害，我问了，这个数。”

        “五百两？”

        “五千两纹银！！！”刘绮伸着五根手指比划着，颤抖的手体现着他激动的心。

        “这个？一个玉雕的花开富贵，五千两？！去！快去！你亲自端着金托盘去，这位贵妾，贤良淑德，品貌端正，甚合我心，赏！”

        “好嘞！月底臣就去办。”刘湛喜滋滋地从耳后摸出来一直小毛笔，在笔尖哈了一口气，然后掏出腋下的册子画上几笔，继而又把毛笔别回耳后，又挪步下一个物件面前口沫横飞的说了起来。

        这几日，为了多筹备现银，刘绮奉赵懿萱之命，混在赵懿兰的随从里，出入公侯豪门宴饮场合，明里暗里专门找寻刚入京或者刚升迁的人家，甄选一些需要攀附的虚荣之辈，以四殿下赏赐的名义脱手一些器物字画。

        坐在门口收拾书页的白牧先和梦夏，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两个掉进钱眼里，已经疯魔的人。

        “她没事吧？这是要买什么还变卖上家产了？”

        “西城上有一片房舍要脱手，殿下许是想全部买下来。”白牧先嘴角带笑，蜜糖一样微微沙哑的声音答道，眼神却没离开赵懿萱的身影，梦夏在宫里当值的时间愈发少了，他并不想多言。

        “买几栋民宅也用不了这么些吧？这面墙的东西都被他俩卖得差不多了！娘娘下次来，一看不就露馅儿了？”梦夏语气里有点恨铁不成钢，眼神却也意味不明地盯着远处正在叽叽喳喳的两人。

        “我上次跟她在资善堂听讲，她还问太子殿下有没有要折现的！”白牧先挑眉。

        “不是吧？她连东宫的都卖？不是，他们兄妹俩是后宫的黑市贩子吗？”

        “反正她也不好这些，阁楼上堆的玉器古玩只有落灰的份。”

        “跟些商贾家的女儿走得这么近，传出去多难听呀！”梦夏絮絮叨叨的话在竹叶沙沙声中飘散。

        白牧先嘴角的笑意不抵眼中，心想，先帝此前对后宫和内臣多有忌惮，皇城司在旧朝多有裁撤，然而现在重整皇城司，直接让三司拨钱太明显，也太慢了。这看似鲜花着锦的太平盛世，兄妹两个却等不得和三司斗上一斗，就开始自行砸锅卖铁，这天家看似坐拥世家外戚支持，大权在握，但是现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刘湛怎么了？他哥那小钱串子最近办了这么多差事，得了不少赏，他怎么蔫头搭脑的？”梦夏朝刘绮那边努努嘴。

        “他们两兄弟的月钱一般都会给家里，殿下的赏赐刘湛不愿意刘绮再给家里，俩人闹别扭呢？”

        “为什么不给家里？”

        “他们是家里卖进宫的，上头还有一个大哥最近该娶亲了。”

        “心里别扭？”

        “应该吧！别看小钱串子平时精明得像是打了鸡血的猴一样，对人，脑子里就一根筋，而他弟那块木头，平时缺心眼儿慢半拍，其实心里弯弯绕绕的，可不少。”白牧先看似笑得四平八稳，心里也是不平的，拿着做内侍的俸禄去给家里娶亲，延续香火，哪个不顿生悲凉之感。

        皇宫的另一侧，紫竹不仅官复原职，禁卫厅高阶近卫，又执太子密令调至探事厅，着手设立千机堂。

        皇城司位于皇宫的东南角楼，相比起禁卫厅三千禁卫，探事厅三千暗哨这样的编制，这地方实在是小的可怜，一栋角楼，顶层为鸽房，楼下是归档室和议事厅，底层是简易的牢房，地下还有几间暗无天日的刑讯室。

        禁卫厅的校场其实早就在宫外另辟场所了，只有探事厅的人还窝在这角楼里，几位执事带着手下文案抄抄写写，毕竟暗哨散落在全境各处，也不来这里报道。

        紫竹入探事厅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底层牢房改为千机堂，增设文案、箱柜、秘匣、沙盘等等设施。

        主管京畿地区的执事，范子期，一边摆弄着手里的一串檀木珠子，一边有点拈酸惹醋地说：“这是哪家的关系？怎么这么硬气！从禁卫厅连跳三级，来探事厅做执事？”

        严勇没什么表情，“窦紫竹是建文九年选入禁卫厅的，论效忠天家，她不比我资历浅。”

        “少糊弄人，她入禁卫厅是给福宁公主做近卫的，又不是什么太子殿下的心腹！也不是我们从暗哨、文案做上来的人，她懂探事厅的事吗？”

        严勇知道这调令是四殿下委托东宫下的，他的顾虑是，四殿下，她懂探事厅吗？不过，他心里确实为窦紫竹能回皇城司高兴。

        “她不是东宫心腹，那是谁的心腹？”严勇一句反问让范子期停下了搓捻珠串的手指，眼珠转了转，忽然转而看向严勇。严勇挑眉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年初范子期也细细调查过这几位皇子公主，原本还怕东宫那位万一心软，把探事厅给了舒王那个二把刀，没想到，竟然是四殿下。

        这次皇城司的修缮走的是东宫私库，外界极少人知道，也没有权限过问，探事厅里斐然、景行、嘉树、嘉月几位执事，见范子期对紫竹态度忽变，虽然摸不到头脑，但也不再非议，有样学样地配合。

        皇城司的牌匾有些年头了，颜色低调但这三个字写得张牙舞爪，赵懿萱甚是喜欢，大门与前厅宽阔敞亮，由两侧拾级而上进入二楼议事厅，清爽敞亮。

        然而从布局细究起来，整个后厅其实是隐于两侧的阶梯中间的，极易让人忽视。

        自阶梯之下的暗门进入后厅，让人视线一暗，千机堂的窗子和大牢一样开在高处，光线是从上方投射进来。

        千机堂内，不分昼夜，墙上整整齐齐点着成排的灯火，照亮的是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小小抽屉，四面墙按照东西南北的方位，分别收纳着东海、西境、南境和北境的消息。大厅中央是一个带中轴的圆形台柱，仔细看，那是约二十层圆环状的箱柜，圆环的外侧也是一个个手掌大小的抽屉，每个圆环都可凭借中轴自由转动，方便查找，是放汴京城的信息。四周的空处摆了一排排小巧的案牍方便，文案抄写。

        千机堂接手了从东宫运出来的三车编码严整，卷帙浩繁的情报，那是快半年以来，玉涧阁的杰作，紫竹目前的工作，就是拉着探事厅上上下下，把探事厅从前的所有情报一起编号分类。

        原本探事厅是由五位执事分别处理京畿和东西南北四境的消息，千机堂的重新编码工作让他们的工作量骤增。他们对皇城司翻新的新鲜劲儿，完全被连日加班的辛苦冲散了，尤其是印刷刊物最发达的京畿地区，范子期真是叫苦不迭。

        除此之外，紫竹还嘱托了他一件事，他当时赖赖唧唧不情愿地答应了，无人处却凝神想了又想。

        紫竹拜托他的是，查找嘉明七年衮国公主府失踪的四个婢女。太子辅政后，这半年来将皇城司里里外外整理了个遍，如今人事任命清爽不少，结合严勇那句提点，范子期此时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响，边想边嘬了一口浓茶，提笔写下刚刚收集的四个婢女的名字、年纪、家世，拿给了手下的文案。

        “快入冬了，咱们给新主子备份生辰贺礼！抄送京畿三十六个信哨，所有猎隼都出动，给我捞这四根针！”

        以往腊八通常只当年节之前的一个小小的庆典，宫里上下分分腊八粥。今年不同的是，腊八还是双生公主的生辰，宫里为此大摆宴席。

        宴会特意摆在帝后祝寿用的紫宸殿，不仅场面大，来的人也是宗亲官宦混杂，好不热闹。一早众人的贺礼就开始往宫里抬。

        赵懿萱也早早换好衣裙，开宴前跟着去延和殿先给帝后请安。

        她自己挑了一身烟蓝色的硬面褙子，束腰，广袖，头上是一个直向上的利落的飞天鬓，赵懿兰则喜庆得多，一身桃红配了双蟠鬓。

        还没走近，皇后嘴里就“心肝宝贝”念叨起来，她的话像粘了蜜糖的珍珠一样带着柔光洒满了大殿，皇帝侧首扫了扫赵懿兰，又从头到脚看了赵懿萱的装扮。

        “啧！怎么穿得这么素气？”

        赵懿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额头上的筋跳了一跳，整个人变回木讷又冷漠的状态。白牧先在她身后躬身站着，想着，前些时日为了探事厅那场大闹，兴许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皇后娘娘皱起脸来，看着急转直下的气氛，想瞪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上前热络的搂着两个寿星，笑语道：“好了，不理他，我的两个小寿星，娘亲给你们准备了礼物！上次懿萱说想要学调香，娘给你找了一整套物什，还有一个手艺好的司饰，回头送去教你。懿兰的是咱们搬进宫时候磕坏的那一套胭脂，娘找人特意从宫外采买了一摸一样的。走了走了，准备开宴！”

        皇后身边的容时听了快步退出去安排宴席。皇帝绕过众人，领头朝殿外走去，赵懿萱僵硬地点了点头便退出了她的臂弯，跟在众人身后。

        众人之中，赵翊清楚，这种教诲会出现在这样的生日宴上、年夜饭后的暖床上、踏青的凉棚里、一切亲密无间，毫无防备的情景里，总会让人生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感觉来。

        “大多数时候我想要讨好他，有时候我想要报复他。”这是某一次赵懿萱和赵翊一起罚跪的时候，她总结的。

        夜幕早早落下，朱墙绿瓦映照着暖黄色的宫灯，初冬的夜晚总是骤然变冷，从大地升腾起是冷的薄雾覆盖夜色。

        星月全无。

        紫宸殿热闹非凡，灯火流彩犹如天上宫阙，坐定的赵懿萱面皮上一点客气的笑容都没有，阴郁地堪比殿外的天气，赵乾光时不时扫她一眼，她也视若无睹。

        菜刚上齐，赵乾光又浇了一盆冷水，“怎么又给她们搞这个油腻的吃食？”

        司食闻言赶忙撤掉了这碟菜，曹晴嘴角抽搐，刚想发作，那是她特意给孩子们从宫外请的厨子，做的她们在潜邸时喜欢吃的炙猪肉和樱桃煎，转念想，在众人面前，不好驳他的面子，又生生把话咽回去了。

        赵懿萱看看母亲，又看看赵翊，最后略带绝望地一眼带过装傻充愣的赵懿兰和赵晟，顿觉，毫无生趣。

        宴饮歌舞开始没多久，赵乾光就突然示意远处座下的几位臣属离席。

        宴乐声停，恭送官家离席。

        众人站起来行礼的时候，白牧先心里暗觉不好，只看身前的赵懿萱木然地看着前头，额头上的青筋隐隐抽动，没有起身行礼。她只是僵坐着，已经惹得众人不自觉地向她张望，一时间大殿鸦雀无声，面对她明晃晃的忤逆，赵乾光压低眉头瞥了她一眼，没有再言语。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众人却皆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演乐歌舞即刻继续。

        白牧先蹲跪下，为她整理裙子的后摆，在垂下的褙子里，张开手心帮她推了推腰背。掌心与她相贴，隔着衣衫和她薄薄的皮肤，感受着她体内翻涌的愤怒。

        愤怒，这是他经常在赵懿萱身上感受的情绪，带着春雨雷电，没有丝毫花季少女的甜美。

        宴会散场的时候，赵懿萱去送杨青鹭，站在阶上看着她上了车，杨青鹭眼神左右探了探，突然回身跳下车来，在赵懿萱耳侧说“要不要重新过生日？”

        赵懿萱猛地抬头看向她。

        “我自己一个马车，出宫不检查，往前走就出西华门了。”说着看向她身后，“今晚谁值夜？”

        梦夏连忙答道“是我！”

        “你睡她床上。”杨青鹭收回目光，一边朝着自己的马车后退着，一边略带挑衅地看着赵懿萱“走吗？我在车上等你。”赵懿萱回头看了一眼赵翊，又看向白牧先，眼睛被重新点亮，对梦夏点点头，回身拉住白牧先说“你跟我走！”

        白牧先看向紫宸门外的马车，又看向赵懿萱，她提着裙子，拉着他的手腕跑出大门。她头上的环佩叮当作响，烟蓝色的衣裙上，银线绣纹在微弱的月光下忽明忽暗，口鼻呼出白色的哈气几乎可以在她的周身凝集出细小的冰晶。

        他一边虚扶着她，一边回头看向巍峨而明亮的紫宸殿，身着华服的人们三三两两涌出，皆有宫女提着精致的灯笼引路，薄雾让高台显得缥缈，宫殿宛如在云端，天上王母的宴席也不过如此吧！

        只见赵翊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殿门口，对严勇耳语几句，严勇举手打了手势，原本紫宸门的守卫就在他们眼前退回了阴影中。

        笙歌宴饮，灯火通明，都变成了背后的风景，一抹烟蓝色和一抹松霜浅绿跑向浓黑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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