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其鸣也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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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这次祭祖主要是叶鸾的提议,等香炉蜡烛什么的都在石头上摆好了,有酿着清香的薄烟袅袅的飘散开来时,沈欣瑶也不好喧宾夺主的退到了一旁,不过当看到叶鸾举起点燃的熏香,她倒是想起了项源师兄,以及那些葬身于九幽冥蝶之手的同门。
不过这一次,沈欣瑶并没有想要祭拜他们,一则是因为他们刚死不久不宜行祭祀之礼,二则是因为这里是忘川之畔,是汇聚了重重阴气,令人不寒而栗的死亡之所。
而在彤雨阁中,男子都如月光般钟灵毓秀,女子亦如冰雪般纯净无暇,因此,也只有那月光下飘着雪的归去崖,才有资格成为他们死后的归处。
不过可能连沈欣瑶自己都没有想到,她已经从不久前一想到项源死了就只会哭,变成了今天,能够认真思考他们将魂归何处的样子了。
当人能直面一件事情,尤其是悲伤的往事时,就表明这件事情对她的影响大不如前,抑或是她已经成长到能将其看淡的程度了吧?
而既然长大了,是不是就代表,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做决定了呢?
不知何时起了风,带着熹微的寒意撩动着叶鸾的白衣,沈欣瑶看着他将颜色微浊,尚留余温的酒斟满了一杯,继而挽起长袖,将其悉数的倾倒在了掩盖在枯草之下的细软土壤上,
“叶鸾在位十多年,没学会什么为君之道,反倒是琴艺精进了许多,干完这一杯后,不如就让我这个亡国之君在此抚琴一曲,以慰藉你们的在天之灵吧……”
言罢叶鸾也为自己斟酒一杯,一饮而尽后,他席地而坐将琴横放于怀中,指尖自纤长而紧致的琴弦间轻掠而过,顷刻间有音符碎落而出,清冷哀伤,仿佛在这样的乐曲中,就连接天的战火都会变得平静了起来。
——战火么?
不自觉的依靠着石壁阖上了眼睛,沈欣瑶看见有画面在眼前铺展了开来。
第一幅画,是一座极尽奢华和壮丽的皇宫,从阳光自玉石檐顶折射而下的角度来看,这会应当正是早朝的时间,然而皇宫的正殿内,却是一派静可闻针的寂然之状,官袍加身的大臣们正于朝堂两边垂首而立,不发一言。
就像是在等待什么一般。
坐在正中央皇位上的,是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长相与叶鸾有几分神似的少年,大了好几号的皇袍松松垮垮的罩在他身上,令人根本无法辨别出其本就幼小的身体轮廓,他的肤色是长年养尊处优的细嫩白皙,然而他眼中愤恨的血丝,却是再上好的肤质没法掩盖的。
愤怒,仇恨,正在他心里肆无忌惮的生长。
虽然这皇帝怎么看都不太靠谱,但按理来说,既然皇帝已经到了,每日例行的议政也当开始才对。
那么,这文武百官究竟在等什么呢?
“丞相到……”
殿外一声响亮而悠长的传召,一位身形魁梧的将军自长长的御道上昂首走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叶鸾以琴声所筑幻境的关系,沈欣瑶看不清那将军的脸,只见得他身负重盔,长剑别于腰间,一副耀武扬威的高傲姿态。
天子驾前不得动刀兵,然而他就这样满身剑履的踏上殿来,而众臣非但没有指责或阻挠的意思,反而尽皆躬身朝他行起了礼。
“拜见丞相。”
“今日我来得晚了些,是因为我有重大的事项将要宣布,”理所当然的承受下这不逊于皇礼的待遇,那将军趾高气扬的发表宣言,“我决定将冀国的都城南迁,新都就选在天麓山以西的奈良城吧,即日起行,散朝后诸位便可回去准备了。”
此言一出换来了百官纷纷的议论声,对于那将军的提案,忧心忡忡者有之,皱眉喟叹者有之,拒不遵从亦有之——虽然众人反应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的都是反对之音。
不过尽管没人赞同,但这项提案还是顺利的付诸实施了,因为那将军走到一个辩得最凶的文臣面前,不由分说的一剑砍掉了他的脑袋。
“来呀,伺候天子起行。”
将溅了满地的鲜血踩在脚下,那将军挥了挥手,顿时有两个他的亲兵进到殿来,二话不说的就将年幼的皇帝架去后殿,沈欣瑶觉得他们那种粗暴的方式,与其说是伺候,到不如说是“劫持”更加恰当。
不过有了那当场血溅五步的活例子,没有人再敢违背那将军的命令,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去在意,年幼的皇帝在回头望向那将军时,染着仇恨却无能为力的屈辱眼神。
除了沈欣瑶。
——比起皇帝,他更像是个囚犯。
这样的想法不期而至的传入脑海时,沈欣瑶看见周围的画面宛如镜子般变得支离破碎,一瞬间后,那些剥落的碎片,又像是以不同的排列组合从新拼凑了般,变成了一幅全新的画面。
说是全新可能有些不对,因为这画面依旧是那宫殿那朝堂,只不过这次剑履上殿的,从那将军换成了一个身着官衣的中年文士。
当然,除了这之外还有另外的一些不同点,就是年幼的皇帝长成了青年的样子,而他眼中的神情,已然从先前的憎恨痛苦和不甘,凝成了写满绝望和漠然的呆滞无神款,他注视着那文士代替他行使皇帝的权力,脸上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那样的神色,就好像他身在此地,心却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不过那文士好像并不满足于此呢。
“带上来。”
文士的发号施令声中,殿上百官皆压低了头鸦雀无声,只见一行人被捆着由卫兵推上了殿来,而在静待这一行人冲着他的鼻子,做完诸如“我等无法替冀国除你这等巨害,死了却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的慷概陈词后,那文士才不疾不徐的出班奏道。
“启禀陛下,您的叔叔私结乱党阴谋叛国,现已被我拿下,还望将其尽诛以儆效尤。”
那文士像是遵循着谏言而上的君臣之礼,却用的是一种暗含威胁的命令口吻,于是沈欣瑶就看到那青年,也就是叶鸾,在望向自己的叔叔时,眼中噙着泪光,却顺应着那文士的意思,哑着嗓子吐出了几个字。
“嗯,听丞相的,杀。”
小的时候,他不愿意做一个囚犯,长大以后,他却习惯了去做一个傀儡。
再然后,画面变成了烈火翻滚的华美皇宫,那火势迎风见涨,一片接一片的琉砖玉瓦被焚烧成了焦土,血流进堆满尸体的护城河中,整条河道都充斥着烧焦腐烂的红黑之色。
破城后的烨国军队,在那执掌乾坤的少年英主的率领下攻入了皇宫,在那被称作丞相的中年文士引颈自刎后,王公贵胄,肱骨重臣,甚至是宫女太监,所有人都抛下了曾经的冀国,迎向了这片土地的新主人。
唯独已然长成和现在差不多样子的叶鸾,还坐在破败不堪的陋巷之中,坐在无穷无尽的烈火之下,安静的抚着琴。
然而明明他的王朝覆灭了,明明他也马上就要做这最后的陪葬品了,他的脸上却是第一次,露出了平静而释然的微笑。
那种感觉,就好像被囚禁了一生的鸟儿,终于在生命的最后冲出了牢笼,迎来了那短暂却前所未有的自由。
可是呢,如果他的生命并未就此终结,是不是就代表这牢笼将会继续禁锢着他呢?
“没想到这冀国的皇子,长的也是蛮不错的嘛。”
女子的嗓音,宛如将空气都涂满了魅惑的迷香,沈欣瑶循声望去时,正见一个窈窕的人影自废墟的彼端款款走来,她以黑雾织作衣裳,长发随着轻盈而略微摇摆的步调荡起妖娆的弧线。
她走过的地方,夜空中被焰色撕扯开的裂缝,仿佛被烙印进了鲜血般愈发通红,,那浓烈的硝烟和飞舞的火舌,也以虔诚的姿态侍奉在了她的身畔,于是就连绝望和凄凉的尖叫,都好像在她的轻笑中,化作了最动听的音乐。
那样的姿态,竟有些像立于绝死之地,俯瞰尘世在杀意下臣服的神。
然后那女子便走到了叶鸾的身前,用纹着妖冶图腾的纤长指甲挑起了他的下颌,以宣告所有物般的语调开了口。
“不过比起脸,我倒是更喜欢你的琴声,今后,你就用它来尽力的取悦我吧。”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忘川之畔,”风过长衫,叶鸾的最后一尾琴音缓缓落定,“不过,和在皇宫里,每天都要听大臣们絮絮叨叨比起来,她给我安排的这疏云峰,显然是要清静多了。”
“她……”似乎还沉浸于叶鸾的过去中,沈欣瑶深吸了一口气才渐渐的平复了情绪,“是指那个在冀国覆灭之后,将你囚禁在这里的女子么?”
“她就是泠鸢,这忘川之畔的掌门,”叶鸾神色平淡的注视着快要燃尽的熏香,缕缕的轻烟,正逐渐飘升到他所不能到达的地方,“之前和你说过,命运就像是一座牢笼,而如今,我这座牢笼的钥匙,便又落到了她的手里,说起来,从囚犯到傀儡,再从傀儡到沦为她的玩物,看来这就是我的命运了啊。”
看着叶鸾自嘲的神色,沈欣瑶的心隐隐的揪痛起来。
沈欣瑶知道,像叶鸾这样骄傲的飞鸟,是断断不会屈服于牢笼之中的,她从那苍凉而凄切的琴声中,也听得出叶鸾是多么的向往自由,或许就像他所说的,如同飞鸟憧憬着天空一样吧。
可是偏偏最应该展翅翱翔的他,却被锁在了一个最狭窄也是最坚固的牢笼里。
那么,该怎么办呢?
“不过我还是想要冲破它,冲破命运这座牢笼,以前,从来都是别人左右着我的生命,这一次,我也想要自己做一回选择。”
叶鸾的手悄然的握紧成拳,这一刹那,他的眼中有坚定而执拗的光,他的笑容亦完美的近乎虚幻。
“至少也要试一试,凭我自己的力量,究竟能够走到哪里。”
即使冲破牢笼的代价,比鲜血淋漓还要惨烈,甚至可能要付出生命,鸟儿为了能在那天空中自由的挥舞起翅膀,也永远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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