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风鸢节

这次马云锐学聪明了。

        他眼看着李熠做风筝时，从开始的骨架形状，到后来风筝面的图形、颜色，总要先问过季庭的喜好，而后者经常先说“都行”，过一会儿忽然又提出一连串想法或意见。

        两年来，他被这主仆二人“多管闲事”的眼神伤得不轻，现在就算憋死，他也不打算替李熠说话了。

        果然，每次季庭想出什么新主意，李熠只是憨笑点头，或把手中的篾条重新编折，或把画到一半的宣纸揉了重画。

        有时，他甚至能在李熠脸上看到类似“你好聪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种表情。

        还特别真诚。

        每每此刻，马云锐就感觉自己身处此地相当多余。

        不过，他更多的还是高兴。

        李熠愿意去风鸢节，那得到彩头的机会可比自己多多了。

        马云锐往李熠那边凑了凑，担心道：“我猜那些人未必会跟咱们似的，自己动手做风筝，而是去外面买现成的，或者找工匠来做。”

        李熠目不转睛，埋头画着：“嗯，有可能。”

        季庭抬起头，歪着小脑袋，信心爆棚：“随便他们怎么弄，都会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马云锐颔首赞同，转而又逗她：“你小子不知道帮忙，就会拍马屁！”

        “我怎么没帮忙？”季庭不干了，“我出了很多好主意好不好！”

        “是，你出主意之前还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马云锐指着李熠正在画的风筝面，“现在都变成小猫了。”

        季庭却越看越喜欢：“小猫很可爱啊，灵活轻巧又聪明，爬得也很高的！”

        李熠停下笔，端详片刻，抬头对季庭认真道：“咱们这是一只大猫了，不过也会很灵巧，飞得很高的！”

        季庭使劲儿点头。

        马云锐：“……”

        他就在这种时常被忽视的境况下，跟他们一起做了几天风筝。

        转眼间，风鸢节到了。

        午后未初，王府里的少爷小姐都纷纷收拾停当出了门。

        唯独正院里一点动静没有。

        齐王李赢醉心炼丹，不爱出门，这种热闹一般都是不去的。

        冯氏却最喜欢这种场合，尤其当上王妃这两年，几乎是场场不落。

        所以今天吴妈妈对她的反常颇为不解。

        “王妃今儿个不去丁府？”

        冯氏斜倚在窗边暖炕的玫红色牡丹纹大迎枕上，一点儿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吴妈妈又道：“您费那么大劲儿，为三少爷在江南定做的风筝，不打算亲自去看一眼？”

        “不去了。”冯氏慵懒地摆摆手，“好不容易熔哥儿有个露脸的机会，我若去了，别人只当是他们给我这个王妃面子，熔哥儿纵然拿了第一，也显得无趣。”

        这意思吴妈妈懂，她就是想起之前几次……实在不放心：“您就不怕万一出什么岔子？”

        “不是有丁知府在吗，无碍的。”

        冯氏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明白吴妈妈的担心。

        这两年，她为了让李熔在蓟城好好露露脸，挣些名声，不敢说像昔日李熠那般被奉若神童，起码也要数得上名号才行。

        但她之前谋划数次，都没成功。

        最有把握的一回，她提前请一位儒学名家写好了一篇序文，充当李熔的即兴之作，想让他背熟了，去名士云集的宴会上一显身手。

        本以为十拿九稳了，谁知李熔在府里磕磕绊绊背了下来，出去却给写了个颠三倒四。

        脸是没露成，当时若非丁知府眼疾手快，赶紧把文章收起来解了围，甚至都不太好收场。

        今日就有所不同了，放个风筝而已，能出什么岔子？

        像这样完全不需要李熔做什么，还能出风头的事，可着实不多见。

        此时的冯氏，就是这样想的。

        然而，在丁府的风鸢节上，李熔心满意足地看着母亲为自己定做的风筝，可不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干。

        他小声跟自己的小厮显摆：“这造型可是我的主意！怎么样，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小厮伸出大拇指，一脸谄媚，“三少爷的风筝别出心裁，独具一格，比他们的都好看！”

        小厮瞥见大小姐李茗在远处，便说得格外大声，别人听见他可不怕。

        李熔听了，面色更添几分得意。

        此时丁府后花园的一大片草地上，十分热闹。

        凡是蓟城的少爷小姐们，不必非要出自官家，只要做了风筝，就能来参加。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区别。

        草地中间的位置，种着一排低矮的小叶黄杨，将场地一分为二，大部分人都在靠东边的一侧。

        而西边的人要少许多，基本就是王府学堂那些人。

        这边更宽敞，更便于奔跑放飞。

        季庭跟随李熠身处西侧，仍替别人觉得不公平：“那边人多，风筝放起来更容易交缠在一起，怕是难以飞高。”

        她远远看了一眼凉亭里操办此次风鸢节的丁知府，对他的印象又差了几分。

        马云锐倒是不以为然：“你这也是瞎操心。你瞅那些人的风筝，能飞得过那只大螃蟹吗？”

        马云锐朝旁边一努嘴。

        季庭和李熠顺着看去，只见李熔手里举着一个巨大的螃蟹风筝，五尺有余，这还没算上那八条张牙舞爪的螃蟹腿，光是它上面伸出的两个大钳子，就比东边很多人的风筝都要大了。

        季庭眉头紧皱。

        这个螃蟹骨架匀称，结构考究，画工精湛，栩栩如生。

        一看就不是李熔自己做的。

        季庭再看看李熠手上的大猫，顿时感觉气势上弱了许多。

        马云锐也开始担忧，出口嘲弄道：“螃蟹不是待在水里的吗，顶多也就爬上岸来，还想能上天？”

        反倒是李熠最淡定。

        他很快将目光从大螃蟹那边收回，慢悠悠道：“螃蟹是好螃蟹，他们该再请个人来放才对。”

        啊！

        季庭立刻明白过来。

        风筝做得好固然重要，但放风筝也不是件简单事。

        “而且……”李熠一脸正色，眼神无辜，“红色的螃蟹……是被煮熟了的吧？”

        “扑哧。”季庭实在忍不住。

        李熠这边三人随即笑成一团。

        李熔早就注意到他的大螃蟹成了焦点，正在顾自得意，见不远处三人乐得前仰后合，马上扬起下巴，斜着脑袋冲他们蔑视一笑。

        这时，场地旁边那座六角攒尖顶的凉亭里，有了动静。

        丁知府在中间的位置落座，旁边坐着马总兵，下首还有曹通判一干人等。

        用马云锐的话说，就是丁祥文他爹、自己的爹、还有曹峥等人的爹。

        亭子里还有几位耄耋之年的老先生，摇头晃脑似是在吟诵着什么。

        距离颇远，季庭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去地渐高人眼乱，世人为尔羽毛全……”，便也明白，这是在吟诵与风筝有关的前人旧作了。

        草地上的少爷小姐们对此毫无兴趣，全都摆弄着自己手里的风筝。

        左等右等，凉亭的吟诵终于结束，丁知府示意开始放飞风筝。

        一时间，众人纷纷跑动起来，不断有风筝升空。

        季庭注意到，东侧人多的那边，风筝确实都比较小，形状也大同小异，风筝面大都是常见的燕子形，或是简单的三角形。

        西侧这边则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除了李熔那个格外瞩目的大熟螃蟹以外，丁祥文那只金鱼的个头儿也不小。

        跟在他俩身后的曹峥，他的青蛙风筝尚不及金鱼的一半。

        依季庭看，先不提这些风筝的精致程度，单就他们放飞时的那个费劲劲儿，这水产三人组的风筝，都不像是他们自己做的。

        但毕竟人家风筝本身的质量在那儿摆着呢，马云锐想赢丁祥文，怕是难了。

        季庭眼见马云锐那个大圆片颤颤巍巍地飘起，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马云锐原本坚持要做一个弓箭风筝，几次做完，不是他自己嫌丑，就是根本飞不上去，最后他干脆退而求其次，放了个靶子上天……

        季庭实在看不下去，扭头望向别处。

        今天齐王府的少爷小姐们都来了。

        李茗的仙鹤，李炆的兔子，李苒的蜻蜓……季庭挨个看过去，在两位小姐身后，还有一个年龄介于她们二人之间的小姑娘，面容清秀，看穿戴不像丫鬟，应该是哪家的小姐。

        只见她心不在焉地扯着手里的蝴蝶风筝，频频向季庭这边张望。

        季庭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正巧这时马云锐的靶子已经顺利上天，他一边控制着牵引线，一边用手肘戳了下季庭的肩膀：“你小子怎么老盯着人家姑娘看！”

        “我才没有！”季庭瞪他一眼，“那是谁啊？”

        马云锐没出声，目光在那姑娘和李熠身上打了个来回，眉眼一通乱飞。

        季庭懂了。

        这是丁知府的女儿，丁祥文的妹妹，曾经和李熠有过婚约的那位——丁如月。

        她悄悄观察着李熠。

        无论是那边屡次张望的丁小姐，还是满场逐渐飘起的各式风筝，都没有将他的注意力引走半分。

        李熠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他的大猫，将风筝的顶线再三调整，才小心翼翼地与牵引线相连。

        随即，李熠左手持线轴，右手牵着风筝，迎风奔跑起来。

        季庭昂着小脑袋，看大猫一点一点升空，忍不住也跟在他身后一起跑。

        大猫很快就稳稳趴在了空中。

        李熠停下脚步，不时放一放手里的线轴，偶尔还会往回拉一拉，让风筝能更好地向上冲。

        季庭发现，没过多久，大猫就追上其余众人的风筝，高度与那只螃蟹不相上下了。

        等到所有人的风筝都相对平稳，不再上升时，西侧的一猫一蟹，明显高出旁人一大截。

        至于这一猫一蟹的高矮，其实也很好分辨。

        那只螃蟹在地上看的时候，约莫有大猫的两倍大小，此刻再看，三倍都不止了。

        但偏偏有人，对事实视而不见。

        因刚才的跑动，季庭他们离凉亭近了许多，故而听得格外清楚。

        曹通判率先表示：“依我看，确是齐王府三少爷的螃蟹风筝略高一些！”

        季庭没当回事儿，心想这人估计是瞎。

        意外的是，半晌没听到反驳之声，甚至还有几个人跟着点头。

        季庭目瞪口呆地望着凉亭里这帮人，简直难以置信。

        只见，坐在主桌一侧的马总兵突然起身，噔噔几步把曹通判拽到凉亭边，动作颇为夸张地背手仰望一番，然后回头问他：“近大远小懂不懂？要不要把风筝都收回来，让你瞅瞅那螃蟹是不是真比那只猫大那么多？”

        曹通判面不改色，振振有词：“许是那螃蟹腿展开之后，才显得更大了。”

        马总兵冷哼一声，道：“看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怕是待会儿即便收回风筝你也还有说辞，不如现在先去给他们的线做个记号！”

        曹通判面露难色，哑口无言。

        刚刚一直沉默的丁知府，这时突然开了口：

        “那倒不必！如此行事，平白浪费了咱们的时辰不说，难免也有失风雅。”

        丁知府顿了顿，尽管这是他的地盘，仍打算给马总兵一个台阶：“不如，再等上一炷香的工夫，倘若还是这般难分高下，就算他们二人……”

        话说到一半，外面发生了个小意外。

        就在刚刚，李熔突然发狂一般跑起来。他的螃蟹本来与大猫挨得就近，风向又是往大猫那边刮，他再往反方向猛跑出去老远，螃蟹顿时向大猫那边歪过去，好巧不巧，缠在了大猫的牵引线上。

        “老鼠！老鼠！”李熔直接把线轴扔给了小厮，只顾低头拍打自己直裰的下摆。

        凉亭众人听不见他在叫唤什么，全都神色复杂地抬头望天。

        曹通判和丁知府刚才还能若无其事地强词夺理、和稀泥，现在却没辙了。

        眼瞅着那螃蟹腿都扒在李熠的牵引线上了，离人家的大猫还远着呢……

        只得不情不愿地承认，李熠的风筝最终胜出。

        外面草地上，李熔浑身上下拍打了数遍，又惊又气地跑来质问季庭：“老鼠在那儿呢？”

        季庭也面带惊惧，指着那一排小叶黄杨：“窜到那边去了！”

        李熔见她一脸问心无愧的模样，也拿不准真假，连忙又往另一边躲出去老远……

        终于，丁知府在凉亭里亲手将风鸢节的彩头交给了李熠。

        李熠走出凉亭，季庭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却是慢了一步。

        软绵绵的绿草地上，丁如月拎着她那自始至终都没放上天的风筝，挡在了李熠面前。

        李熠茫然。

        丁如月双手捧起蝴蝶风筝，怯生生望着李熠，双眸微颤，眼含秋水：“这是我亲手做的风筝，能不能跟二少爷换这个玉佩？”

        季庭愣在不远处，不仅听得清楚，还能从侧面看到她的神色。

        心道不妙！

        这表情她熟，根据她以往的经验，李熠根本扛不住。

        季庭正在犹豫，要不要武力解决，直接把李熠拉走。

        就见李熠面无表情，缓缓开口：“不行，这玉佩有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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