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重昭殿（上）

普觉庙有一座九层的佛塔，立在后山上。

        近来庙里的病患越来越少，高想也闲了下来，没事总爱爬到那塔顶看日落。

        远处的官道一直绵延到晏京城外，不时有快马扬蹄而来，又扬尘而去。

        高想望着被夕阳灼得发红的路面，发着呆。

        “我跟太医新学了一道药膳汤，趁热拿来给你喝。”秦芊芊提着食盒走上来。

        高想瞄了一眼，又转头继续看斜阳，“我不爱喝汤。”

        秦芊芊到她身边坐下，“我自问并未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你为何从不喜欢我？”

        ‘哈哈，你没做过分的事？你个茶艺大师，爱挖别人墙角的小三，在我面前还假惺惺的！’

        高想心中暴走过一万只草泥马，可抬头一看秦芊芊头顶熠熠生辉的女主光环。

        ‘好吧，挖墙脚的小三，竟是我自己。’

        高想静了静道：“不是不喜欢。你看我，聪明长得好，往人群中一站也算得上佼佼者，但每次只要和你站一起就差了那么一点。”

        秦芊芊扑闪着圆圆的眼睛，它又大又亮，干净得如琉璃球一般。

        高想接着道：“你见世人，总是先看到美与好，而我却做不到。我是嫉妒你。”

        “我有什么值得你嫉妒的？出身没你好，人也没你聪明能干，王爷他又对你那般痴……”秦芊芊止住了口中的话。

        “王爷对我……？”

        “没什么。”秦芊芊避开高想的目光。

        高想暗暗不忿，“确实，你比我先认识的周洛城，但也别总是一副，自以为最了解他的样子。”

        “玉面狐狸，我确实很多地方都不如你，但有一样，你却不如我，我比你勇敢。”秦芊芊戏谑起她来，“当时不敢去给王爷送行，如今天天在这里登高望远，有何用？你眼前的这条官道，军队三日前就走过了。”

        岂有此理！她这是在蹬鼻子上脸，挑衅是吧？

        高想没好气道：“宜贵妃娘娘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宸王出征，你是皇上的妃子，屁颠地跑去送行，不仅没意识到不妥，反倒还拿出来叫嚣？”

        “我是皇上的妃子又如何，至少在王爷面前，我敢承认我的心思，王妃您呢？”

        ‘！？你是女主了不起，就能肆无忌惮地发表茶言茶语？’

        高想忍不住怼了回去，“你懂什么！我娘从小就与我说过，越是在意的人，越不要送他远行，这样他心中才会有所挂碍，时刻想着早日回来见你。”

        那狐狸眼中又扬起一道冷冽的光，“我这个人，从见不得别人比我还嚣张，你最好收着点。此处颇高，若是惹了我不高兴，或许我一时冲动，失手将你推了下去。我可是惯会说谎的，如你这般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子，风一吹不甚坠楼，也合情合理。”

        “噗嗤——”秦芊芊没忍住，笑了起来，“你唬我做什么？当我是那些南晏的深闺妇人？你是什么样的，我还不清楚。我可是从小听着玉面狐狸的故事长大的。”

        “哼——？记得你比我大两岁吧，说得好像你比我还嫩似的。”高想扬着唇角。

        秦芊芊圆圆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没有，我是夸你英雄出少年。”

        高想翻了个白眼，嘴角却抑制不住地笑着，默了许久憋出两字个，“谢谢。”

        “嗯？”

        “那日三净住持的事，若不是你，我恐怕喝下了那碗有问题的汤药。”

        “小事，任是谁知道那汤药有问题，都一定会出手救你。”

        “任是谁都会救，但你却不一定要救。”高想正色望向秦芊芊。

        秦芊芊愣了片刻，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情敌归情敌，一码归一码。我这个人，向来有救无类，救人的时候，哪还想得到那么多？”

        “打住。”高想看着秦芊芊这张单纯又认真的脸，“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讨人厌吗？就是现在这副，天底下你最无私的圣母样。”

        “这……”秦芊芊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不过别改。”

        秦芊芊冷不丁又听到这几个字。

        那一贯对她高于顶的狐狸眼，此刻泛着些柔光。

        “愿你永远都能这样。”

        没过多久，普觉寺的疫情基本结束，周洛坤派人来接宜贵妃回宫，还设了家宴，慰劳此次治灾的功臣。

        当晚，皇宫灯火辉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萧皇卧病在床，宜贵妃自然而然地居于上座，坐在了周洛坤身边。再加上治灾有功，后宫的大多数娘娘都十分奉承，又是敬酒又是说好话的。

        段知春还是孤芳自赏的模样。虽然她近来颇受周洛坤抬举，仙霞宫修葺一新，还受了颇多赏赐，但看不出一点张扬，静静坐在位置上给周禅喂吃的。

        周禅这个小没良心的，一段时间没见高想，也不像以往粘着婶婶了，今晚只是刚碰面时要高想抱了一会儿，此刻只知道腻在段知春怀里，与她‘温存’。

        再看看对面，因是家宴，居婉公主和驸马也来参加了。两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块，偏偏当事人还有意识地偷偷摸摸，各种小动作，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们大庭广众秀恩爱。

        高想斜了一眼，百无聊赖地抿了口茶，咂了一口，觉得甚是无味。

        又用余光瞟了瞟身后站得笔直的人，“铁随从，今日出门急，我此刻觉得有些冷，你去宫门口传个话，叫马车回府取个手炉来。”

        “好嘞。”铁憨憨得了令，二话没说就往宫门口去了。

        铁敢一被支走，宸王妃冷静端持的脸上就泛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她探手去够桌上的酒壶，刚一碰到又缩了回来。周洛城不在，虽然管不着她，但这是在宫里，她要是喝多了也不好。

        若是周洛城没有出征，今日这庆功晚宴，他肯定也会参加。以往每回在宫里用膳，周洛城都在身边，这回自己一个人，高想还真有点不适应。

        想到这里，高想又恹恹地抿了口茶。

        酒过三巡，宴上的人喝开了，有些开始走动敬酒。

        周居婉提着酒壶，歪到高想身边坐下。

        “怎么了？宸王不在，王妃这无精打采的模样，深闺寂寞了？”

        周居婉戏谑地翘起一根胖乎乎的手指，还未搔到高想的下巴，就被高想一把捏住了，揶揄道：“公主成了亲，果然是不一样了，现在调情的本事见涨。”

        “你——”周居婉忙抽回手指，羞得低下了头，后从桌上找了个空杯，就要倒酒。

        高想一把捂住杯口，“我在外面不喝酒。”

        “骗谁呢？我又不是没见你在外面喝过。”周居婉圆圆地眼珠子骨碌一转，“咦惹——，该不会宸王哥哥不在你就不喝吧。”

        “今日真的不想喝。”

        “那好吧。”

        高想举起茶与周居婉干了一杯。

        周居婉打量着不远处地宜贵妃道：“她这回跟着你们去治灾，没作啥幺蛾子吧？”

        高想答道：“没有，一日三餐都是她安排的，帮了不少忙呢。”

        “嗳，她身边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以前怎么没见过？看着年纪好小，不像是新进的宫女。”

        高想顺着周居婉的目光望去，那梳着乖巧的双髻，穿着罗裙，脸上却还挂着一抹不羁的小宫女，正是普觉庙里的小豆芽。

        高想见她打扮成中规中矩的宫女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次瘟疫认识的，是个苦命的孩子，宜贵妃许是觉得她无依无靠，就带回了宫里。”

        “哦。”周居婉呷了一口酒，“宜贵妃这回确实是蛮风光的，你看宴上那些娘娘，个个往她身边凑。皇帝哥哥虽说近来去仙霞宫多，但也从来没冷着她。”

        “咳咳——”座上周洛坤咳了两声，宜贵妃忙从内侍手里接了一件大氅给他披上。

        高想望向周洛坤，只见他面中晦暗，额间青黑，似是气色不太好。

        高想小声对周居婉道：“皇上怎么了？”

        “皇帝哥哥不一直身子不好吗？左不过就是陈年顽疾。”

        “嗯。”高想的眼中若有所思。

        周居婉捅了捅高想的手臂，“小羔羊怎么了？你今日总心不在焉的，你也不舒服？”

        “没有。”高想摇了摇头。

        “那就是和宸王哥哥吵架了？”

        高想看了周居婉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真是吵架了。”周居婉拍了一记圆手，瞪着上座的宜贵妃，“我知道了，该不会这次在普觉庙，她又勾引宸王哥哥了吧？”

        高想比了‘噤声’的手势，示意周居婉小声，“谈不上勾引。”语罢，低头执起茶杯喝了口茶。

        周居婉一听气得不轻，以为高想肯定也是又生气又难过，正想怎么安慰她，忽然又闻得那喝完茶的人好整以暇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什么！”周居婉气得大叫了一声，满座的人都看了过来，她才捂嘴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道：“岂有此理！宸王哥哥也太不像话了，看他平时对你百依百顺的，想不到竟是颗有缝的蛋。”

        有缝的蛋？高想觉得这个形容实在不怎么好听，皱了皱眉，“你倒也不必如此，此事我心中早就有数。”

        “有数也不能这样啊，这不是欺负人嘛！”周居婉的反应比当事人还要愤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宸王哥哥这颗花心又有缝的蛋，看他回来我不教训他！”

        不知是不是饮得多了，周居婉的话越发多了起来，“你们两个也是不容易，都聪明，总是想得比一般人多。两个太聪明的人在一起，一旦有了隔阂和猜疑，每天都在比谁想得多，累都累死了，总归是有些不好的。”

        周居婉的双颊泛着些酒晕，“所以，本公主就选了景景，我们两个人互补，他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脑力担当。”

        高想横了她一眼，“有些人对自己的脑子，倒是十分自信。”

        谈话间，景澜君走了过来，“怎么喝成这样了？公主——”

        “嗳，貌美如花，你来了啊。”周居婉说着就要去勾景澜君的下巴。

        景澜君忙止住她的手，握到了掌心，对高想讪讪道：“让王妃见笑了。”

        高想不介意地笑了笑。

        景澜君见周居婉有了醉意，就向皇上回了话，带她回去了。

        宴会上已经有些人提前走了。

        周禅方才就嚷着要睡觉，也不知是不是怕高想来要孩子，段知春以周禅困了为由，早早带他回了仙霞宫。

        高想呆着也觉得无趣，正准备离席出宫，忽然一个内侍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不好了，小世子不见了。”

        ？周禅这熊孩子怎么又不见了？

        没等高想上前盘问，周洛坤就第一个冲下座位，“怎么回事？段婕妤不是带他回宫休息了吗？”

        “正在回宫的路上呢，就、就不见了。”内侍越说越着急，“奴才也说不清楚，皇上自己去看吧，段娘娘还在那里呢。”

        周洛坤忙问道：“哪里？”

        “重昭殿。”

        “什么？”周洛坤的脸上闪过些异样，高想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似是惊惧，又似是释然，让人捉摸不透。

        然后他神情麻木地重复着三个字，“重昭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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