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万丛山(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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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贞俯首吻住少女唇上的海棠花露,就像沙漠中的旅人在渴极时低头饮下第一口清泉。
久旱逢甘霖,被压抑在至深至暗处的欲‖望窥见一丝天光,哗啦啦汹涌而来。
被困在咫尺之中,进退维谷,李言忽有片刻失神,一些曾经有意无意遗忘的记忆于此时逐一在脑海中浮现,阿娘渐渐冰冷的手、阿素濒死时的无望眼神,还有那常年笼罩在阴翳下的皇庭禁苑……像一阵接一阵的刺骨北风,侵衣入体,叫人冷透心肺,而轻抚在自己右脸的那只手却温温热,好似春风,她忍不住蹭了蹭,想要离它更近一些。
李茂贞低头欲再觅醴泉佳酿,却被身下少女偏头躲过,一吻错落在了左靥处。将将清醒了些,脖颈又被一双柔夷紧紧搂住,就像落水之人本能地抓住身旁唯一的浮木,“你带我走吧。”
三月春桃,只一点娇娇滴滴的媚,便是让人死了也甘愿。李茂贞立时将人环抱进怀,一手扶在脑后,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我带你走。”
她用尽了气力奔跑、挣扎,落在他耳畔,却成了一句呢喃,婉转而曲折,近似无声。
未几,脖颈处传来些微湿意,李茂贞又将人抱紧了些,声音再次放柔,耐心地哄着,“别怕,我带你走。”
(夜深,窗外月光清冷,有人一夜无眠。)
次日,李言醒来时,窗外水声潺潺,她循着声音望去,窗下那方春榻格外惹眼,绣枕垂地,锦被凌乱·······实在不堪入目。她脸颊烧出红云,刚要偏头别开目光,正巧李茂贞推门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目光便落在少女微红的粉面上,可李言见到他却有些发怵,如今李茂贞看她就像看着那砧板上肥瘦相间的上等五花,餍足又贪婪,可怕得很。
李茂贞不知她此时内心所想,径自上前,坐在床边,舀了一勺鱼汤,递给她,语气比往常少了几许清冷,像在哄小孩一般,“鲫鱼味美汤鲜,殿下尝一口。”
若日后他得知昨夜之事并非她醉酒起兴,而是蓄谋许久之后,借酒壮胆有意为之……只怕将来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他都会将她捉回,刀斧一片,下汤锅子。
可这种事,一般不都是小娘子吃亏么?她都不计较,他是一方王侯,总不会这般小肚鸡肠吧?这般想着,李言紧逐渐放宽了心,止住了向后退的念头,刚凑向那汤匙,谁知那厮也凑了上来,生生吓了她一跳,“小心烫。”
李言不说话,低头喝了两口汤,理了理思绪后,抬眼柔柔看向李茂贞,却看到一双与多年前长安初见时逐渐重合的眉眼,檀郎玉面,也不只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点也没变。
人说,百年同船渡,千年共床枕。最后一别不过五载,她还记得他,他却好,离了长安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思及此,李言一颗心忽冷了下来,也熄了逗他的想法,摆了摆手,背过身去躺下,“我想再躺一会。”
有多远滚多远。
李艳情绪来的奇怪,李茂贞放下碗,蹙眉盯了李言背影半晌,方道:“昨夜——”
“怎么?你不入十二峒,不报岐王知遇恩,要改换门庭做亡国驸马了?”李言起身抢白完,也觉自己话语不当,敛了些不该有的情绪,再道:“乾坤有道,理之自然。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昨夜之事,就当它春梦一场,不好吗?”
寥寥几言,不知是另有话外之意,还是打中了谁的心思,李茂贞原有一些话要说,此时被她接连两问,教他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又不甘愿就此沉默,两相无言,鬼使神差地竟问了一句,“殿下可是后悔了?”
其中委屈之意,不言而明。
李言吓得不轻,这便是如今雄霸一方的王侯么?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在指摘一个始乱终弃的浪荡子?
李茂贞也一时怔住,她当真是大明宫里的公主,而不是山中活了千年的精怪?一两句话便能教人丢了二十几年的识见,出口尽是毛头小子的蠢话。
李言等了片刻,见他一句“可是后悔”之后再无下文,忽而鼻头一酸,又想到自己的打算,心底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也不再言语。
此页揭过,到了九月初九的登高怀乡日。李茂贞第二次踏足十二峒,只是这一次去的不是秦家。下了船,眼前还是与上次一般无二的山间吊脚楼,可身后的山间小道却成了泛着几叶渔船的绵绵清江。
李言向前走了一小段,没听到身后人的脚步声,便停住转身,见李茂贞依旧在岸边驻足,目光追着早已远去的渔船,“上次,罗生不止在你身上下了蛊,还施了一点小小障眼法。外间不是说‘十万巫蛊十二峒’吗?我的巫术比起蛊术来,要好上许多,你若想学,以后我教你。”
“好。”这还是那次对话之后,李言第一次开口再说那么多的话,李茂贞收回目光,提步向她走去。
二人又走了一段,到了蝶梦林。林子前站了许多人,文生见到李言身后的李茂贞,忙从高地的草亭里出来,心底的欢欣漫上眉眼,与李茂贞打了招呼,就笑着对李言说:“阿蛮,你终于来了,你先去准备一下,我带宋大哥去草亭里等你。”
李言也笑着拒绝,“不必了,进林子的人不是我。”
文生闻言顿悟,被李言的胆大吓得心惊之余,一想到李茂贞或许将要留在十二峒中,心底就抑制不住满满欢喜,可蝶梦林中凶险异常,等闲如何能进?她垂眸看着李言指尖,眼前一亮,便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银针并一颗拇指大的黄玉珠子。
预料之内的事,李言弯了弯嘴角,拦了文生的手,将那两样东西推回原位,“莫慌,不用那么大阵仗。”转身看向李茂贞,重又交代一遍,“记住我同你说过的,里面什么都是假的。”
李茂贞点头,又听到文生嘱咐,“林中凶险,宋大哥千万小心。”
多谢二字脱口利落,等文生反应过来,身旁只余李言一人。
李言到了草亭,亭中却只坐了身披狐裘的预思,想来那十二位应该早在林中。
预思招手,让李言到她身旁坐下,笑说:“草亭隔得有些远,那后生身量看着倒是高大,可惜瞧不太清脸,不知是谁家子弟?”
李言将茶细细地研磨筛好后,倒入正在翻滚的沸水中,“姓宋,是深州博野人氏。”
“莫非是他?”预思撩开幕离一角,看向密林,似有所思。
“姑姑见过他?”李言忙着盯火候,接过话头,顺口问道。预思回过神,“那是在蜀宫时的事了,那时他还没到十六,就是神策军的指挥使了,若真是他,如今怕是已入王侯之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他却以身入局,想来所图非小。
茶已烹好,李言先倒了一杯,放到预思身前,预思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道:“三娘,你不愿遂你父亲的愿,可你自己选的路如今看来也不好走。外间正值乱世,无异于虎穴龙潭,再加上你那病……姑姑怕你,好不容易跳出火坑,却又陷入泥潭之中。”
李言听到预思突然提及自己,不由得想起了那夜,心略快了几拍,飞红漫上耳尖,茶斗差点脱手砸在桌上,她深吸一口气,“劳姑姑挂怀,三娘晓得。”
而此刻林中,李茂贞初闻得一股奇香,光影移转,蓦地便到了大明宫。
是了,十数载沉浮,是他取得了僖宗宝藏,在乱世中杀出重围。含元殿内,他身着二十四章纹的皇帝衮服,坐在龙椅上,下首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俨然天下之主。
又用了十余年光阴,君臣同心,砥砺前行,终换来国富民强,四海宾服。王妹重拾画笔,走遍九州大地,不时有画作寄回,画中有山川奇景,有世间百态,有繁花似锦,百姓安居乐业,养生丧死无憾。而那段因缘际会的相遇也没有如浮萍散去,她留了下来,与他执手共看山河,像极了画里的相濡以沫,风月无边。
太圆满了,圆满的近乎失真。
夜里,他借着灯烛,看向他的皇后,眉目一如初见当年的枕边人,学着最调皮的小儿子,凑到她耳边悄声说话,“梓潼,朕该走啦!”
皇后撑着身子,半坐在龙榻上,睡眼惺忪地看他,“陛下,还未到早朝的时间,再躺一会吧。”
他不答,只是抱住她,匕首从身后刺入,曼陀罗从她的胸口开出,向周边蔓延、绽放,染红了月白色的中衣,随后身旁的一切都碎成风沙,逐渐散去,“若他日,是我坐龙庭,殿下又会在何处呢?”
一声轻叹,也散在风沙之中。
红日西移,亭外有人来报,“有人已经从林子里出来了,只是受了一些伤,现下昏迷不醒,长老们请预思去看一看。”
“知道了,”李言扶着预思上了滑竿,却被人拦住了去路,“秦长老还说,继任预思已出,公主殿下既不是十二峒中人,还请速离。”
李言停住,心里却明白,外祖这次是真的不认她了。双膝跪地,也不说话,向东南方向磕了三个头后,转回来向滑竿上的预思再拜,“今日一别,应是再无会期,姑姑保重。”
说罢,便利落起身,随另一人往相反方向而去,再回到原先李茂贞驻足的地方,已无碧江千里,只余几处老树残枝,愈显萧索,李言解下腰间铃铛,交还给身后之人,那人接过铃铛,拱手道了句,“公主得罪。”
一记手刀劈下,那人及时扶住软软倒下的李言,背在背上。
古道风声萧瑟,打在骇人的面具上。
此去再无会期,小阿蛮啊,只愿你能遂心,一生平安喜乐,无灾无病,烟火华灯簇拥着,直至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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