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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知


自此我便在蓁府留下来,成为蓁府三姑娘阿凌身边的小伴读。

        与阿凌相伴的这两年,是我人生中最畅意自在的日子。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世上竟有阿凌这般肆意自如的女子,未曾将世俗礼法放在心中,她自有一套清明坚定的信念,世俗的闲言碎语便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阿凌常领我到酒肆前听书,这是我们最喜爱的闲乐之一。

        照阿凌的所说,那些被文人雅士所鄙视的酒肆街头之谈,却有书里学不到的见识与智慧,从朝野政治到家长里短,从都市乡野到大漠边疆,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再经过酒肆杂人的闲言碎谈,都能化为说书人口中绘声绘色的新闻。

        眼前这位“张夫子”是我们最常光顾的说书人。

        他惯常穿一身松垮的粗布长袍,双手交握着拢在长袖里,勾肩驼背的,一副落魄仕子的寒酸样儿。可他说起书来从不忌口,各种忌谈、禁事张口而出,自附评语犀利见血,时人称其“张犀利”。

        “话说这蓁都尉家的三姑娘……”

        可巧,这说书说到正主面前了。

        我将手肘往阿凌臂上戳戳,压低嗓音道:“嘿,张犀利就要犀利到你头上啦。”

        阿凌朝我个翻白眼,手端着茶杯依旧喝得四平八稳。

        四周传来“乖张跋扈”“泼辣蛮横”之类的碎语,倒是惯常评论阿凌的词,但又何必理它?

        世人皆以常俗规矩苛待阿凌,又如何知道她那不羁之下的自性洒脱、重情直率。

        正如初初时跟与阿凌,才知当日城门外送粥奉饼的棚子是阿凌领人搭起的,官府明令不得接触城外灾民,城内多少高权贵族,却只有阿凌站出来了。

        她以孤高外表示人,却不曾轻视任何卑微弱小的生命。

        因此她时常到城外那群中间,也因此看得见我。

        “……这三姑娘却不是蓁都尉的亲女儿,她父亲另有其人,乃大名鼎鼎的威灵将军。将军威风凛凛,冲锋陷阵,打得边蛮小儿不敢踏入我境半步。

        可天有不测之风云呐,将军在一场战役中被近亲背叛,趁他杀敌之时以毒剑刺其后背,毒气入体之际又被敌军以乱刀砍中。万难中被兵卒抢运回军营,却已重伤不治,气绝身亡。”

        张犀利说到此,两撇胡子眉毛皆往下耷拉着,摆着脑袋唉声叹气,“将军夫人闻此噩耗,心结抑郁,不出一月竟撒手人寰。可怜了那双儿女,才不过总角之年,却丧父失母无人照料。

        这蓁都尉乃将军之弟,便亲自接了这双儿女入膝下抚育。六年之后,西北边陲竟横空出世一代少年将军,其战绩手段竟与那已逝世的威灵将军不相上下。

        原来他就是威灵将军长子,一心继父遗志,为父报仇,早年独自离了都尉府往北境参军,一身孤勇谋略,竟真的将当年刺父投敌的叛将斩杀于战场上。

        可谓是少年英雄!”

        张犀利豪言突顿,话机一转,“却说另一个女儿便是如今的三姑娘。纵街打马,抛脸蛮纵,毫无将军夫人当年的一丝贤惠贞德,当时是投错女胎当了个假姑娘,可悲可叹。”

        我听罢这一袭话,却才知阿凌身上竟还有这般故事,我想起书房中阿凌拂过那一架子兵书谋略之时,眼中无法掩饰的失意伤怀,又怕她忆起来伤心事,满心担忧地望着她。

        她却将手往我脑袋上一拍,咧咧地笑道:“我还没伤心呢,你却要哭起来了。”

        她又将手向我发上揉了揉,眼睛放空了看向远方,“我爹爹当年在战场上是威严的盖世英雄,在家里又是笑嘻嘻的和蔼的父亲。

        我和阿兄年幼时闹闹嚷嚷地要学武艺,爹爹便每日大清早地拉着我们扎马步,打拳脚。阿兄比我大,身体也比我强壮,早早就开始学武器了。他练的是剑,每日清晨,我苦着脸蹲马步时,阿兄却在旁边舞剑舞得虎虎生威,我就不服气了。”

        阿凌扬起笑意,眼角却微微湿润了,“我跑去找爹爹,哭闹着说我也要学剑,一阵爽朗的笑声,爹爹一把将我举到肩头坐着,‘好志气,咱们凌凌也学武器,只是剑笨重,凌凌还太小,我带你寻一件更好的武器。’

        爹爹举着我去了武器房,取下墙上一条长鞭,又到房外武练一番,‘近可防身,远可攻敌,可比得上你阿兄的剑?’我满眼星光地喊到:‘比得上,比得上,我就要它了!’从此以后,爹爹就手把手教我舞鞭。

        其实我心里还想着长大后学剑的,只可惜后来爹爹离世,阿兄也离家从军,再没人能教我用剑了。”

        我想像一个小小的阿凌挥舞着比她长几倍的鞭子,该付出多少艰辛和汗水?可这一定是她回忆里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拽着阿凌的衣袖,心潮澎湃地对她说道:“阿凌,以后你定能当成大将军,那时我就在你身边,看着你实现心中所愿!”只见她眉眼弯弯,眼底有星光:“好!”

        越是庞大富贵的家族,里边的人事必定愈家复杂,这是我从惠惠夫家学得的道理。他们家里殷实有底,人也多,光是妻妾便有四个,平日里勾心斗角,争吵打骂不在话下。

        蓁府比惠惠家更加庞杂,妻妾妯娌叔叔嫂子,外加一大群小斯丫鬟的,都混杂在一府里。可毕竟是权贵之家,争吵道不会摆在明面上来,暗地里的心计却不会少。

        我入府的不久,蓁府的主母、都尉的正牌嫡妻便将我领了去问话。

        高堂上倚了一位紫衣华服的妇人,头上垂下的首饰金光逼人,闪了我好一会儿才看清她底下的容貌。

        她高高睥睨着我,从头到尾将我打量了一番,才缓缓出声:“听说三姑娘从外头领了个脏兮兮的乞丐回来,可就是你么。”

        当时的我只晓得这主母并非阿凌的生身母亲,却也不知道她们的关系如何。但她这不怀什么好意的语气,忽然唤起了我在惠惠家常响的警铃,我心下了意,还是谨慎些为好。

        我向前低头答道:“是的。”

        又听见上方声音传来:“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蓁府也是随便一个乞丐能进的吗!”

        她似乎气极,停顿一会儿又问道,“三姑娘领你回来是做什么的?”

        我在心里斟酌一番,才小心说道:“三姑娘说,做她的随侍丫鬟。”

        “哦?只是随侍丫鬟,没有别的?”

        她的声音愈发凌厉,“可我听说,她让你来,是作甚么伴读?”

        我内心警铃愈甚,惶惶道:“三姑娘只说过随侍丫鬟,不曾讲过其他什么,许是闲聊时提过一句,却被旁人误听了去。”

        “好呀,你可知瞒报主子是什么罪过?还敢顶撞主子了!来人!”

        她欲示下,却见一旁的老嬷走到她身边,伏身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什么。

        那主母的怒气渐渐息了,才面无表情地对着我说:“念你初入府中,这等冒犯暂且不提,以后再犯,必不轻饶。”

        我退出屋门,心想这或许是他们一唱一和给的下马威,谁曾想她们转身却告到都尉老爷那儿。

        待我得知此消息后,阿凌已经被拖上板子。

        屋内传来老爷震怒的吼声,隔着墙壁也能听到那几句威慑的质问,“你可知错”“冥顽不宁”,其中夹杂了阿凌隐忍着喊“不曾”的吞气声。

        我只能焦虑地在外面候着,等阿凌被邀扶着出来时,她已流了满脸的汗珠,浸湿的鬓发贴着脸颊,一身的狼狈虚弱,可她的嘴唇依然不屈地紧咬着,眼神坚定狠厉。

        我一路低着脑袋跟在她身后,知晓自己做错事惹得阿凌受罚,羞愧、担忧得抬不起头。

        阿凌回屋便趴在塌上,我说:“是我连累了你。”她下巴撑在软枕上,不屑地说:“老头打我打惯了,本就不是你的原因。”

        我忙说:“今天夫人找我问了伴读的事,是因为这个吗?”

        阿凌解释道:“不全是为这个。老头一心想我做个贤良淑慧的家中闺秀,我却事事逆着他的想法,练武、读书、跟个男孩一样在外边撒野。爹娘的死已经是他的禁忌,可我今日又触了他的逆鳞。”

        她把头转向一边,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哽咽,“他是一心为我好的,他怕他兄长的儿女重蹈他们的覆辙,偏偏我阿兄瞒着他去从军了。他只能将所有的精力放到我身上。可我从未打算安分守己地嫁人生子。”

        她又将头转过来面向我,我看见她眼眶边还未隐去的红晕,听她又说:“我那婶婶总爱抓人错处,以后不必理她,你在我这儿是自由的。”

        我感动一番,又觉得阿凌如此单纯直率,只怕她那婶婶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暂且是后话了。

        每日清晨,阿凌雷打不动地舞鞭练拳,我也跟着起来恶补未读的书籍。阿凌慢下进度引导我学习兵法谋略,我也不愿意因此拖她的后腿,我可是立誓要成为女将军的军师的。

        我曾问她,女人在这世上,除了闺中抚琴吟诗,婚后相夫教子外,便无事可做了吗?这世上为何没有女子施展才能的机会?

        阿凌只是无畏地笑到:“何必在意世人的眼光,只要我们不怕,这世上想做的事都能做得。”

        我随心而应:“就像你读书习武,还有了我这个伴读。”

        她也应声答道:“也像你能读书识字,走出家门遇到了我。”

        我们两眼对视,随即轰然大笑,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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