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乔视角】舅舅

早上八点左右就有人拜访，我刚在厨房热好牛奶，便听到一阵敲门声。

        “小祁，在不在？”门打开，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里捏着两张单子，一边眯起眼睛翻看着上面的一行行小字，一边在嘴里念叨：“那个……最近小区燃气管道要维护，你留意一下，可能会有物业的上门。我今天过来啊，是……”

        对方抬起头时一愣，然后扫了眼我的拖鞋和睡衣，面露疑惑：“您是？”

        “祁川。”我转头朝里面叫了一声，“有人找。”

        “哎——”他拖着长音，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一见来人，肉眼可见地变了脸色。

        “赵叔您来啦。”

        是家里人吗？我转身往卧室走去，并不想妨碍他们的对话。可祁川还不尴不尬地站在自己房门口，神情慌乱。

        男人忽然把我叫住，“这位先生，等一下。我是这里的房东，你晓得哇？”

        “刚知道。”我老实回答。

        祁川在一旁不自在起来。

        男人眯起眼睛：“那你是……”

        “他……他住几天就走。”祁川慌里慌张地抢答。

        对方看了眼门口那一分为二的鞋柜，板着脸，“我看他可不像住几天就走的样子啊。”见祁川支支吾吾的样子，房东干脆把矛头指向了我，“这么说吧，小伙子，你一个月付他多少租金？”

        “没有租金，哪儿来的租金！误会了赵叔叔！他是……”祁川笨拙地朝我使眼色，我站在卧室门口，一时间不知该进该出。

        “小祁，我租赁合同里明确写着不允许转租，你是偏要和我对着干是哇？”房东眼睛瞪得老大，伸出食指在空中比划了一阵子，又把手里那两张单子卷成纸筒，在掌心里敲来敲去。

        “亏得我还一直觉得你这小孩不错的，我手头最好的房子租给你了，今年租金都没涨，你倒好……”

        “真没有赵叔叔！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真是有点笨，一遍遍地否认，却想不出个像样的理由来搪塞过去。

        “我告诉你哦小祁，我不想有那些节外生枝的麻烦！你趁早……”男人摆摆手，把他苍白的狡辩生生噎回去，“还有……这个小伙子呀，不好意思。”这半句是对我说的，“你得尽快搬走。”

        “我不是租客。”我咽下嘴里的半口牛奶，上前几步，“我是他舅舅。”

        此时此刻，我尽量回忆着我们聊天记录里的细枝末节，以便让这个张口就来的谎言更饱满详实一些。

        “这小子毕业以后不回家，天天去打篮球。我姐把他生活费断了，但又不放心，说我离得不远，正好住过来看住他。”说罢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倒真像个恨铁不成钢的长辈。

        当然，我选择性地无视了目光对上时他眼里的震惊。

        “哦对了，这是我的身份证。”我走到门口，从挂在衣帽架上的帆布口袋里掏出钱包，把证件递过去，“我叫李乔，在美术学院工作。”

        房东看看手里身份证上的照片，又看看我，再次看回证件。他在消化整件事情，虽然我的语速并不快。

        “卫生问题您不用担心，我在郊区有工作室，不会在这儿办公的。我们俩都身体健康，也不养宠物……”我又撒谎了，还记得就在昨天，祁川才把那个旧猫砂盆恋恋不舍地丢掉，还计划着什么时候买个新的，自己养只小猫。

        “房租的话，您正常向他要就行，我负责管他，不负责养他。”我又把背挺直一点，以维护住这强撑起来的气场，“当然，如果多住一个人需要补交押金的话，也是他替我出——”

        再次看向祁川的脸，他已经从手足无措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双唇紧闭，嘴角抽搐。

        他在憋笑。

        我眨了下眼睛，面不改色地说了句充满歧义的话：“祁川，我倒要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不出所料，他果真破功了。

        双手猛地掩面，肩膀一颤一颤的，这反应给房东也吓了一跳。

        “那个……押金不用续交。”房东把身份证递回来，反倒显得有些局促，“合同里没有这种要求。”

        我点点头，“您今天来是……”

        “哦，这单子给你们，这不疫情嘛，常驻人口需要填一下报备。”他把两张打卷的单子展了又展，有点尴尬地递到我手上。

        “好，辛苦您了。”

        他摆摆手：“今天这事搞得……我真是被那些二房东坑怕了。”

        祁川也不算傻，趁这个空档大步流星走回了卧室，门摔得震天响。

        “这个年龄的小孩哦，叛逆得很。”临走前，房东还摇摇头向我表示同情。

        结果房东走后，大门关上还没过五秒钟，这傻小子就立刻从屋里钻出来，就笑得仰倒在沙发里直蹬腿。

        “没看出来你戏可以的啊，舅舅~”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舅舅，哈哈哈他也真能信……”

        “人还没走远呢。”我无奈地扫他一眼，端起杯子打算回房间。

        “谎撒得不错~”他一挑眉，冲我打了个响舌，“多谢你救我一命。”

        “我也是为了住着方便而已。”我低声念叨一句，转身往卧室走。

        “嘛去？”他一个挺身从沙发上站起，拽住我胳膊，“天天往你那小窝里一猫，不怕发霉啊。”

        “干什么？”再折腾下去我牛奶都要凉了。

        “走走走，哥带你转转去。”

        “我还有事。”

        “急事吗？不急就明天再说吧。”他似乎心情很好，拉着我的胳膊扯一扯，“今儿天气这么好，快点快点，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前天比赛刚打完，训练暂停，兼职也是在周末，他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一天天的不见你吃饭，就喝牛奶了是吧？”他笑嘻嘻地从我手中夺过杯子，磕在茶几上，“走吧走吧，请你吃早点。”

        就这么被他拽出了门。

        今天是晴天，阳光很足，暖融融的。

        不顾我一再的阻拦，他还是买了两套煎饼果子，放了好多料，把其中一个厚墩墩地塞进我手里。

        “我吃不下，浪费。”

        “啧，大老爷们儿什么饭量啊。”他咬一口自己的那份，嚼啊嚼，“你不让放肉，我就给你只加了菜和鸡蛋，还吃不下吗？吃吧吃吧。”

        我捧着过于丰盛的早餐发呆，还是不知该如何下口。

        “……那你把那半给我吧。”他终于妥协了。

        走进公园，他拉着我到河边，就着凉丝丝的晨风吃煎饼。和他并排坐在河堤的草地上，我看着远处发呆。云会被风推着慢慢地走，走到太阳边上被烫成金色，形成小小一块阴影，却足以让整个天空黯淡几度，然后再被风推开，接着送来下一朵。

        如果风不吹动，太阳会不会把云烤化呢？把那片阴影烤化成雨，哭一哭，天空就继续明媚了。

        “还没吃完？！”

        我看看自己手里的煎饼底，再看看他握着塑料袋鼓起腮帮子的疑惑模样，忍不住笑了。小伙子胃口不错啊，吃饭狼吞虎咽的。于是我也把剩下的一口全部放进嘴里，朝他亮了亮空袋子。

        “我才发现你居然这么白啊，喝牛奶喝的？”他突然抓过我的手，和自己的手并排举高到眼前，迎着阳光眯起眼睛。“感觉皮肤都要透明了，瞧这血管。”

        袖筒顺着胳膊滑下来，我明显感觉到握着的手一紧。他的目光停在手腕靠上的位置，转而又看向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意外。

        的确，那道疤丑得骇人。

        “之前不小心划到了。”我收回手，向下抻一抻袖子，主动开口解释道。

        “哇靠，看着好疼，怎么弄伤的？”

        “用刻刀的时候，没注意。”

        他耸耸鼻子表示震惊：“果然，玩儿刀的都是高危职业。”

        我们顺着小路绕河边走，远远看到有一处人头攒动，是什么往许愿树上挂祈福带的活动，他伸长脖子往里看了一会儿，表示也想凑凑热闹。

        “你信这个？”

        “人嘛，要相信一些东西的。”他的眼神很认真，“什么都不信的话，生活会很无聊。”

        岂止无聊，你心里的空洞会越来越大，直到把你一整个都吞噬。

        到许愿树下要过一架窄窄的桥，人流自动列成一条长龙，交钱领了红丝带和卡片以后，可以在等待的时间里往卡片上写点小心愿。

        “哎，你以后打算做什么？”他连排队的时候都闲不住，填完许愿内容，开始傻里傻气地左顾右盼。

        “以后？”

        “对啊，毕业不得找工作吗？话说你们专业一般都做什么工作啊？”

        “工作？”我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怎么回事你，属鹦鹉的。”他乐了，没等我回答，他倒是先聊起了关于自己的规划。“和你说过吧，我想打职业篮球。我现在就等一个机会，说白了也是在赌……毕竟年龄也不占优势。”

        “但至少我得试一次。打完明年年初那场比赛，是好是坏我都认了，不折腾了。但在此之前，谁也别想拦着我。”他一边说一边低垂眼帘慢悠悠地写，侧脸下颌线分明，眉骨的隆起与额头宽度也恰到好处，让我想起了自己用刻刀一点点给人像削改油泥的场景。

        这么看倒真像个成熟的大人。

        “喏，你也写一个。”他把笔递给我。

        我其实很羡慕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魄力。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随波逐流，他最了解自己适合的方向和想要做的事，而且，有足够的决心。

        我伸手接过来，在那张掌心大的小卡片上也写了一行字：祝你梦想成真。

        想了想，又在“你”字下补上了他的名字。

        走到树下，他把自己那张挂在了显眼的高处，借着身高优势，还帮两三个小姑娘也一并挂了上去。

        “哎李乔，你说我以后要是火了，这儿会不会成为一个景点啊？哈哈哈哈哈。”

        “那我是不是得提前管你要张签名？”看那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特别容易让人和他一起做梦。

        “有道理！”他转过身冲我比比划划，“我现在就给你签一个，我练了好久呢！尤其这个川字啊笔画太少，不容易写好看……哎？刚才的笔呢？”

        “先生，人流聚集区，请口罩戴好。”

        “哎哎。”热情被保安严肃地打断，他显得有点糗，把口罩拉回原位后捏一捏鼻梁，安静了一阵子。

        顺着桥下去是一个荷塘，还没到全开的时节，池里多是含苞待放的骨朵，被铺满的荷叶衬着，饱饱地立在水面上。我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在栏杆旁看了一会儿。

        “嘿，你发什么呆呢！”

        “什么？”

        “两只眼睛都没神儿了。”他表情夸张地模仿了一遍我有些呆滞的表情，“我差点以为你要跳进去了。”

        “以前也没神。”我纠正道。

        他哈哈大笑，大喇喇地搂住我肩膀，“我才发现你这人闷逗闷逗的，你怎么那么有意思啊！”

        这种评价倒是第一次听到，我抿起嘴巴，没有表态。

        “走了走了，吃饭去，我请客！”然后突然对我挤眉弄眼，“想吃什么呀，舅舅~”

        “你……”好吧，我也是才发现，这小子居然这么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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