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孤竹

庄筱派去的丫鬟匆匆回转，凑到她跟前小声回禀，“苏家兄弟守在门口，奴婢不能靠近，但是林侍中走时身边的侍女手中捧着一个画匣，奴婢多瞧了几眼，正是那幅‘风雪不侵’。”

        庄筱好似被抽去了浑身力气，靠在小几上的手不自觉用力捏紧了桌角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她的思绪纷乱嘈杂，一时想着那位卫姑娘，一时又想到林涵湘，最终定在了庄笙身上。

        自她第一回见过林涵湘，她寻了机会入宫请安便向庄笙打探起这位侍中。

        庄笙先时以为庄筱是好奇，“这位侍中原本的名字我也并不知晓，只知道隋王妃会唤她九畹。‘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1]陛下喜爱君子兰，偶也会唤她小字。”她一面说着，一面扫过庄筱的神情，见她稍显不虞也不禁咯噔一下，斟酌着说道，“孟玄唯爱竹之苍翠挺拔，我也未曾听孟玄说过他与林涵湘有什么旧情，与她相交只是为了乔馨，你实不必担心他处事孟浪。”

        庄筱原本也已放下心来，谁知大选都已经结束了，方青衣与林涵湘仍是交往不断。

        方青衣送出的那幅“风雪不侵”，庄筱也是见过的。她乍见之时，以为这是方青衣为她所作，心中涌起一股蜜意。待她再看见那句诗以及落款之名，便知是她自作多情了，却想不出这位“兰”是谁。如今再细想，可不就是“九畹”。而这事竟连曾为他未婚妻的庄笙都给瞒过了。

        庄筱能觉得出方青衣待她虽好却并不交心，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忘不了庄笙或是从前那位卫姑娘，未想他真正惦记的是林涵湘这个不贞不洁的人。庄筱心中觉得悲凉，额上不觉已经渗出细密冷汗，突觉小腹坠坠，捂着肚子痛苦地倒了下去。

        方青衣在林涵湘走后还坐在书房中，盯着那一沓书册平复心绪。丫鬟忽来禀报，庄筱动了胎气就要生产了。

        方青衣倏地起身，疾步向外走去，皱眉问那个丫鬟，“稳婆可接来了？”

        那个丫鬟满头是汗，紧着嗓子回道，“已经接来了，但那婆子看过少奶奶后，道胎儿养得太大了，怕是…怕是不好生…”

        方青衣转头沉沉地觑了丫鬟一眼，直盯得她瑟缩着身子死死垂下头，他才冷哼一声，不顾丫鬟婆子的劝阻走进了产房。他走到庄筱床前，见她面上痛苦难耐，冷汗涔涔早已浸湿了头发，上前握紧她的手道，“我在这里，你别想其他，只集中精神听稳婆的话就是了。”

        稳婆对着庄筱亦不住点头称是，但抬头看向方青衣时就面露为难之色。方青衣对着窗外高声唤道，“苏郁，劳你快将林侍中请回来。”话毕他反应过来，又急声道，“罢了，还是去请永安堂的纪大夫吧。”

        庄筱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眼。她方才也听到稳婆说了胎儿过大的话，暗恨林涵湘既通医术，分明早就看出来了却不言明，显是要害她。而今自己都到了如此危急的时刻了，方青衣宁愿再绕远路去请纪大夫，这是知晓她凶多吉少不愿意牵累林涵湘。

        庄筱觉得腹中越发抽痛，忍不住痛呼出声，也顾不得再胡思乱想，耳边只能听见稳婆叫她“用力”的声音。

        孩子一直生不下，便是方青衣再沉得住气也不免有些惊慌。他等的纪大夫还未来，林涵湘却是先到了。她见到方青衣便无声一叹，“我行至半路正好遇上了苏郁，听他说尊夫人提前生产了，便回来看看。”顿了顿又道，“我也并不擅长女子生产之术，怕也帮不上多大忙。”

        方青衣也是早有预料才又让苏郁去请永安堂的大夫，听闻此言倒也不失望，望着林涵湘反倒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听闻你善疮疡，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剖腹产术。”

        林涵湘瞪大了眼看向他，又迅速收拢了思绪，沉声应道，“你还真是异想天开，剖开人的腹部极大概率会引发热毒，那才更要人命。”心下疑惑，这方青衣究竟是不是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这番话又是否是在试探她。

        林涵湘坐在小院的石凳上一直等到了天黑，因着夜间寒凉挪去了方青衣的书房中。宫中庄贵妃也遣了好几次人来询问。一直到月上中天，小院中才终于响起了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她听见正房传来阵阵喜悦的呼声，道是庄筱生下了一名女婴，她方舒了一口气，起身往正房走去。

        方青衣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难得笑得眉眼都弯了。那女婴生得倒是白嫩，不同于寻常婴儿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她的眼睛也已经睁开，空白纯净的眼中映出父亲傻兮兮的模样。

        林涵湘凑上前瞧了瞧，见孩子生得玉雪可爱，不由得想起了世芸，心下五味杂陈。见那孩子移了视线望来，忍不住微微笑了，未想它也对着她露了笑眼。

        方青衣更觉得一颗心柔软得快要化开，欢畅道，“她喜欢你呢！”

        欢喜不过一时，床边正收拾着的婆子突然惊道，“少奶奶！少奶奶血崩了！”

        方青衣大惊，将孩子放在了林涵湘怀中，连忙走了进去。永安堂的纪大夫已在把脉，“这是产后血瘀之症，当以化瘀止崩汤活血归经。”

        林涵湘将孩子又交给了沐妍，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又上前探脉，皱着眉问纪大夫，“方少奶奶脉象虚弱、出血鲜红，分明是产后气虚所致，当用升举大补汤补气固冲，怎能用活血之药？”

        不待纪大夫反驳，庄筱先一步道，“我信纪大夫，还请大夫快快开药方吧。”声音虽弱，语气却坚决。林涵湘欲再劝说，庄筱直言道，“产房不洁，请大人先出去吧。”

        纪大夫也道，“老夫从医数十年最善女科，断然不会判错的，请侍中大人安心。”

        林涵湘抿了嘴不再说话，终究纪大夫确是京中名医，便由丫鬟煎了化瘀止崩汤来喂庄筱喝下。

        未料，庄筱喝下药后，淤血块是泄出了，鲜血却更加崩漏、无法止住。纪大夫又用六君、炮姜为剂，仍是无法止血，摸了额头一把冷汗，对方青衣道，“夫人产伤之症太过严重，已是回天无力。”

        林涵湘探过脉，望着方青衣殷切的目光，仍是不忍地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你若有什么话，便快些说吧，她撑不了多久。”

        方青衣神情呆呆的好似回不过魂，林涵湘抓着他的手臂猛摇了一把，“孟玄！”

        床上躺着的庄筱睁开眼来，气若游丝地唤道，“相公……”

        方青衣坐到床沿，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

        庄筱使劲反握紧他的手，却觉得好像根本抓不住，扯起一抹笑，“我知道…相公原本并不想娶我…我霸占了这个位置这么久…如今终于要还回去了…”

        “你太爱胡思乱想。”方青衣凝视着她的眼道，“我说过的，我既然娶了你，你就是我唯一的妻子。我只会待你好，我与你之间也再不会有第三人。”他抚上她的脸道，“待往后日子久了，你总能够相信的。”

        庄筱摇了摇头道，“我当然知道相公待我好。可是，你敢说你真的爱我吗？”

        方青衣哑了口，明知该说何种答案来安庄筱的心，话到嘴边却犹豫着不能出口。

        庄筱其实早已知晓他的答案，他对她越好，她贪求的就越多，不由得苦笑着说道，“我知道相公不愿意拿假话骗我。”她心中酸涩，眼里噙满了泪，哽咽着说道，“相公心中的那朵‘兰花’是林侍中吗？”

        方青衣回头望去，正对上林涵湘诧异又尴尬的目光，他微露迷茫道，“我亦不知晓究竟是不是她。”他回过头来又道，“但我与她之间并无男女之情。你若想问我对故人的感情，我亦是如此回答。”

        庄筱不意他竟如此斩钉截铁地答了个干净，一时也不知心中是喜是悲。她虽没有进入过他的心，却也没有其他人走进过。便是她姐姐那般美貌，那般惦念不舍，亦是如此。

        庄筱缓缓抚上他的脸，“那妾身…愿相公终能寻到心爱之女子…”

        林涵湘再没有想到庄筱今日种种针对她竟是因为误会了她与方青衣的关系，心下懊恼。旁观的沐妍却是听不下去他们的话了，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挤到了庄筱面前道，“方少奶奶还没有看过孩子呢。这孩子生得白嫩，眼睛又这般有神，将来必是个聪明伶俐的。”

        庄筱的注意这才被引到了孩子身上，淡淡说道，“可惜，我没能为相公生个男孩。”

        “你相公心里或许根本不在意这些。”沐妍觑了方青衣一眼，“真正可惜的是，她刚出生就要失了母亲。”

        庄筱一愣，眼中噙着的泪倏然落下，她再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孩子，却提不起力气。

        “你瞧，这世上比男女情爱重要的事物还有许多。”沐妍拉过她的手，放在了婴儿柔嫩的脸上，“她以后没有母亲的疼爱，也不知道方大人若是续娶，心里还能惦记她几分，她便只能自己多爱惜些自己了。”她握紧了庄筱的手道，“若有来世，夫人也要记得多爱惜些自己啊。”

        庄筱的目光渐渐涣散开来，举起的手也缓缓落下。

        屋内一时只有突然响起的婴儿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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