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南柯一梦

夕蓬莱看向南轩。南轩也看向夕蓬莱。

        四目相对，旁边还有个看热闹的弈珣。

        夕蓬莱有些心虚地说：“你……你好？”

        南轩：不，我不好。

        南轩面无表情地揉了揉眼睛：“殿下，您给我安排的工作是不是太多了，我怎么都产生幻觉了？”

        弈珣不禁笑出声来——被夕蓬莱瞪了一眼。他低头咳嗽了一下：“不是幻觉。”

        夕蓬莱和南轩做面无表情状。

        南轩道：“不是幻觉，那就是诈尸？魂魄不散？”

        夕蓬莱道：“我不是死人，活的。”

        南轩道：“长相相似？”

        夕蓬莱道：“我还活着就这样难以相信吗？”

        南轩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表情突然变了。弈珣也略略有些不自然：“南轩你先出去。”

        夕蓬莱也看了看南轩：“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南轩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轻轻点头。弈珣忙阻拦道：“南轩他能有什么事对你说？”

        夕蓬莱盯着他，眼中露出笑意：“你莫不是心虚了？”

        弈珣眉心一跳，强笑道：“怎么会？我，我没有事瞒着你。”

        夕蓬莱道：“你不需要对我交代什么。你瞒我也没关系，我对你也有所隐瞒。”她略一顿，“但我不希望你隐瞒的事对你造成过伤害。换句话说，我希望你好好的。”

        弈珣无奈，只好看着南轩，南轩却意外的强硬，坚持要和夕蓬莱单独谈一会儿。

        弈珣道：“我是你主子。”

        夕蓬莱道：“不必管他。”

        于是悲痛无奈的弈珣只得扬声道：“停轿。”

        夕蓬莱和南轩下了轿，南轩脸色非常差劲：“您当初为何离开？如今又为何回来？”

        夕蓬莱没有回答。

        南轩鞠了一躬：“抱歉，之后我言语或许会有些冒犯，就先行赔罪了。”

        “您走的那一年，对您来说是放下一切，重获新生的一年，但对于殿下，那几乎是他的一生。”

        “殿下。”

        弈珣没有理他。

        “殿下。”南轩又唤了一声。

        弈珣不为所动，他面容消瘦，眼下的青黑怎么也掩盖不住。

        “你说，她怎么就那么狠心呢？”

        这看似有些突兀的话，实际上一点也不突兀。此时，是寻燕跳崖的一月后。弈珣在彻夜不眠之后沉默地烧起了纸钱。他在火盆旁枯坐一夜，盆中的火焰犹如他的生命，在纸钱烧尽后，火焰也渐渐熄灭，徒留一缕轻烟，飘飘散散的，像一句没来得及的叹息。

        弈珣没有回头看南轩，只是自言自语道：“她，怎么那么狠心呢？”

        “我只有她了啊……”

        只有她了。

        “南轩，你告诉我，”弈珣转头，认真看着南轩，“她走了，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南轩不敢回答，只好重重跪下：“殿下，您，您要保重身体。”

        弈珣轻嗤，扭头看向已燃尽的火盆：“她让我好好当太子。你说说，当太子有什么意思？”

        南轩摇头。

        弈珣闭上眼睛：“也对，你没当过太子……那，如果呢？南轩，如果你是太子，你的生母早逝，兄弟阋墙，父亲偏爱你的哥哥，你有一个年幼的妹妹需要保护，而你喜欢的人当着你的面从悬崖上跳下去，你会如何？”

        南轩沉默。弈珣扯了扯嘴角：“就知道问你得不到答案。”

        南轩却突然出声：“如果是我，我会如她所愿好好当太子，甚至是皇帝。因为人是要向前看的，为命运的不顺感到悲伤，似无必要。”

        弈珣轻叹：“你比我更适合当太子。可我与你不同。”

        南轩问：“有何不同？”

        弈珣又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人要向前看，可我不会向前看了。”

        南轩忙问：“为何？”

        弈珣缓缓道：“我不想向前看了。我好像提前过完了一生，前半辈子已经很苦，我不想到后半辈子更难过。”

        “我过不去了。南轩。我过不去了。”

        “我想和她在一起，好不好？我想和她在一起。”

        南轩慌乱道：“太子殿下，你冷静一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

        弈珣压抑了一月的情绪终于爆发，他不管不顾地说：“你带我走，不要丢下我，不要再丢下我了，不要……”

        弈珣怔怔地看着虚空，极小声地唤了一声。

        “娘。”

        “记住，我永远在你身边。”

        那是娘对他说的。永远都在。永远。

        可我为什么，一直是孤身一人啊。

        为什么。

        仿佛是在一条很长很长的道路上行走，身边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曾经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永远不会和自己走散的那个人，最后还是散了。空荡荡的路上，只余他一人。

        只余他，一人。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春天，桃花纷飞，眼前的少女离得那么近，那么真实。

        只是，那些美好的人、事，终为南柯一梦。

        南轩扑通一声开始磕头：“殿下，您冷静点，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您绝不能有事！殿下！您这样寻燕姑娘也会难过的，您，您要是损坏自己的身体，南轩就死在您面前！殿下！”

        弈珣轻轻笑了：“我怎么会去死呢？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我这一辈子，想做的事不多，就两个。一个，是跟她在一起。另一个，是找到她。”

        南轩傻眼了：“殿下，寻燕姑娘已经……”

        弈珣道：“我不信。南轩，别质疑我，就让我赌上一回。”

        南轩清楚地看见，弈珣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后来啊，太子殿下一直在找，从玉京到长风断水，整整一年。

        只为找寻，一个骗他的人的踪迹。

        “您既然不能和他在一起，就不应该给他希望！寻燕姑娘，您可知殿下在这一年里都经历了什么？”南轩果真放开自我没有顾忌，大胆地去说。夕蓬莱听完后沉默良久。

        她不知道弈珣会深情到这种地步。这算是一个变数。不过，早些离开，就不至于后面再疼得撕心裂肺。

        夕蓬莱淡淡开口：“年少时再疼，就疼一会儿，疼不了一辈子。可年岁渐长，再疼，也许当时还不痛，但这伤，得用一生来记住。”

        “那时年少什么也不懂，以为凭着一腔深情连世俗都得避着自己走，以为只要努力，穷秀才也能娶到宰相家的千金小姐，丫鬟也能一朝遇到心仪的贵公子飞上枝头变凤凰。可那只是在话本里才有的情节。现实是，穷秀才娶不到大小姐反被震怒的丞相报复终生再无法入仕实现他的理想，丫鬟与贵公子两情相悦却被当成狐媚子杖毙。这都是免不了的。我和他之间的身份，早已注定了结局。”

        “可那时的我年轻啊，什么也不顾了，离开长风断水离开属于我的江湖远赴玉京和他在一起。后来我看见他为了我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我就放手了。那时我才知道，人的成长真的只在一瞬之间。”

        南轩听不懂。他没有喜欢的人。但他听懂了字面意思：“我不会原谅你的。”

        夕蓬莱深深笑了：“这与我无关。”

        夕蓬莱转身回轿，弈珣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面上还是装的一派淡定。他淡定地喝了一口茶，淡定地问：“南轩跟你聊的挺久的啊，看来你们是聊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

        南轩此时也在轿内站着，正为自己刚才的失言懊恼，见太子点到了他的名字，不禁有些羞涩。弈珣看着他，原本担心南轩会说自己什么坏话或者什么事情的心立刻变了——夕蓬莱跟他出去那么久，南轩还一脸羞涩，还要避着自己，只有夕蓬莱和南轩单独二人聊，这……

        夕蓬莱瞥了南轩一眼，笑道：“是挺有趣的。很有趣。”

        弈珣：夕蓬莱笑了！笑了！这一定有问题！他们一定不对劲！

        夕蓬莱如果知道弈珣是这样想的，她一定会吐血——她的本意是想借此来试探弈珣，在南轩的讲述中，弈珣被描述成一个痛失爱人、伤心难过到一天要寻死三次的悲情太子。于是夕蓬莱既生气又心疼，还好自己没死，要真死了，弈珣该怎么办？

        南轩是这样描述悲情太子的：“您跳崖后的第一天，殿下也要跟着跳下去，幸亏被人拦住了，没死成。”

        “第二天，殿下燃了一把火打算把自己烧死，被侍从发现，及时灭了火，没死成。”

        “第三天，殿下遣散了所有人打算三尺白绫上吊自杀，被人发现不对劲给救下来了。”

        “第四天……”

        夕蓬莱当时听得满头黑线：“南轩你确定是这样？弈珣他才不会闲的没事为了寻死弄出那么多花样！”

        南轩讪讪：“稍微夸大了一点。”

        夕蓬莱想着，笑得更加灿烂了。

        一旁的弈珣：……

        弈珣道：“南轩，你下轿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夕蓬莱道：“不必。”

        弈珣更加不满了：“你怎么那么纵容他？”我呢？你怎么不对我好点？

        夕蓬莱低低笑了，凑到弈珣面前，还是熟悉的姿势。她弯下腰，一只手按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按在弈珣肩头，迫使他靠近自己。她低头，牢牢盯着弈珣：“我以为，我留下南轩只是为了看殿下的笑话。嗯，殿下，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弈珣被一股大力拉到夕蓬莱身前，偏偏夕蓬莱习武，他挣脱不开，只得仰头看着距离自己非常近，越来越近的夕蓬莱。夕蓬莱戏谑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笑意。弈珣有些气恼：“我怎么想，跟你有何关系！”

        “是吗？”夕蓬莱又低了低头，附在弈珣耳边轻轻说道：“我觉得，殿下误会了什么。”

        弈珣：……

        等等，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弈珣看着离自己近的简直只有一纸之隔的夕蓬莱，内心几欲抓狂。耳边的呼吸声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悠而长。她的低语喃喃，就这样温柔地擦过了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使他一阵战栗。弈珣试图动了动，夕蓬莱反而靠得更近了，他十分尴尬，想直言告诉她，却又觉得不太对。好纠结……

        夕蓬莱看着显然已经开始胡思乱想的弈珣，恶作剧般的在他耳廓边吹了口气。弈珣吓得一激灵，夕蓬莱看着慢慢红起来的耳朵，忍不住上手揉了揉。

        弈珣：……

        夕蓬莱的那只手去揉弈珣耳朵，暂时没空管弈珣的身体了。于是弈珣赶忙向后退了退，解救了自己的耳朵。夕蓬莱挑眉，收回作恶多端的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做到自己的位置上。

        围观了全过程的南轩：殿下你怎么这么失败？

        夕蓬莱坐回去仍不安分：“殿下，你说，你刚才怎么那么好看呢？”

        弈珣没有理她。弈珣的内心是一片混乱。

        夕蓬莱见他不理她倒也没生气，自顾自地说开了：“殿下，你吃醋的样子真好看。”

        弈珣冷冷道：“闭嘴。”

        夕蓬莱笑眯眯地说：“遵命！”

        南轩已经没眼看自家殿下了。他一片愁云惨淡地说：“要不，我走？我待这儿不太合适，而且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要处理。”

        夕蓬莱道：“待这儿吧。没事。”

        弈珣的眼神已经可怕到要杀人了。

        南轩看着太子殿下，为了求生他说：“不不不不……我还是先走，马上，马上我就走。”

        夕蓬莱好奇地看向弈珣，只见弈珣目光温柔，表情和蔼，十足一个慈悲为怀的活菩萨。

        夕蓬莱一扭头，弈珣看向南轩的目光便只剩下□□裸的杀意。

        南轩：……

        太子殿下在他心中的形象摔得稀碎，粘都粘不起来。

        从前那个高贵优雅、温润有礼的太子殿下呢？

        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主子，不是。他不承认。

        尽管不承认了，但他面上还是恭敬地说：“多谢寻燕姑娘的好意，只是着实有一些要紧的事等着我来处理，抱歉，我实在是……”

        夕蓬莱狐疑道：“与殿下没关系？”

        他在心里疯狂点头，面上却是一愣：“跟殿下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的事，与殿下无关。”无关个鬼。

        “好吧。”夕蓬莱遗憾点头，“既然南轩要走了，那咱们不妨把话敞开了说。比如我跳崖后一年发生了什么，比如你刚才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说过，我希望你好好的。”

        弈珣后悔了。真是不该将南轩撵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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