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他们回到西里镇子的时候，发现花园的篱笆被修好了。

        听见动静，罗林达从隔壁窗户探出头来。

        见到屋子外头站着的两人，她惊诧出声：“你们这是哪里回来的？！”

        …

        他们站在花园的水槽边，冲刷着靴子上的泥土。看着地面上如泥石流般的水渍，也难怪罗林达在见到他们二人的狼狈状时会大呼小叫。

        罗林达已自行脑补一出二人在路上遇到流徒然后马车被夺，千辛万苦之际终于回到家的戏码。

        想到这里她看向正在抖落斗篷上尘土的艾琳诺，也许流徒们还觊觎她的美貌，但最终被英勇的赫多击退落荒而逃，这种英雄救美的情节一度让她非常激动。

        赫多从水缸里掬了一把水洗脸，抬头便听到艾琳诺淡淡地粉碎了罗林达的少女梦。她说他们只不过是将马车卖了换取路费，半途遇见暴雨才这个样子的。

        罗林达有些失望（天知道她为什么失望），将钥匙递给了艾琳诺。

        花园的篱笆是继父帮忙修补的，为了感谢艾琳诺在去皇城之前将朱莉太太给的牧场牛奶全部送给了他们家。

        她看着有些饥肠辘辘的两人，热心地说：“家里厨房还有剩下的蛋饼，我可以替你们热了之后送过来。”说罢便像一阵疾风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徒留二人在花园里。

        艾琳诺打开了家门，走进熟悉的环境里，顿感浓重的疲惫和无力向她席卷而来。

        看着房子内所有原封不动的摆件和家具，她知道自己回来了。

        这意味着她的生活回到了原点，而皇城已是很遥远的事…她转身看向杵在门口的男人。

        他也在看她。

        他站在那里阻隔了洒进室内的月光，它们落在他的身上，也落进他深邃的眼底。

        她不知道那里头蕴藏着的意味，也不敢去知道。

        最终，还是她先将目光移开的。

        罗林达再次捧着蛋饼登门的时候，只觉得房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赫多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笔在写着日志。艾琳诺呢？则是坐在离他最远的沙发里看书。

        这下她知道是哪里奇怪了，这屋子就只有这么大，这两人却是各自占据一边角落坐下的。

        她捧着蛋饼走到了餐桌边，艾琳诺才跟着站了起来。

        她来到了水台边蹲下，在打开柜子的时候顿在了原地。

        赫多来到了她身后，她转过头便能对上他的眼。

        只见他淡淡解释：“到皇城之前我去了一趟古董店，就在那里看到了你原先的盘子。”

        她重新低下头，将成套的餐具拿出来。

        除去两个新盘子和两双同系列花色的餐具，柜子里还摆放着一个完好的新茶壶以及四个小茶杯。

        在那之前，她也曾有过这套精美的器皿，却全在班尼迪和莱拉闯进来之后成了一地的陶片残骸。

        可是现在，它们如魔法一般死灰复燃地重新出现在她的柜子里，以更加崭新完美和精致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胸腔内又在隐隐地悸动着，盯着柜子深处摆放着的器皿咽了下喉头，就如好几次她都努力克制自己一再被触动。

        “这应该不便宜，赫多先生。”她将餐盘放到水台上，重新站了起来，“我必须要还你钱。”

        “不需要。”他说，“就当做是为了感谢你让我住在这里。”

        艾琳诺没再坚持，只将剩余的餐具摆放到桌上。

        “好漂亮…”罗林达看着新茶壶，不由惊叹道。

        精细的陶瓷表面上有淡淡的紫边花纹，茶杯也一样，底座则是漂亮的金黄色。

        “罗林达，留下来一起吃吧。”正巧火炉上方的热水壶煮开了，只见艾琳诺往新茶壶里加了几颗大麦和一些蜂蜜，将热水灌入。

        大麦茶香顿时四溢在餐桌周围，而用餐时刻总是让人感到片刻的安宁与轻松。

        罗林达坐下在椅子上，摇头道：“我吃过了，你们吃吧。我想听你们在皇城里的故事！”

        艾琳诺将热水壶放回原位，正也要坐下，赫多已先替她将椅子拉开。

        “没有什么新鲜的故事。”艾琳诺坐下说，端详了一会新盘子后才拿起了旁边的叉子。

        罗林达有些失望，“我以为去旅行应该有很多故事可以听，我就没有去过皇城，那里的人是不是穿着非常时尚啊？我听说那里的女人会把羽毛插在头发上！”

        艾琳诺看她一眼，淡淡笑道：“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戴着羽毛的没见到，但是戴假发倒是看到不少…”

        罗林达像想起什么笑着说，“是！你记得那时候莫菲先生城里来的客人，他的太太就是假发掉进了镇上的沟渠里，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艾琳诺像想起什么，被她欢乐的笑声感染，也一并笑了起来。

        眼前的盘子被人送进一块蛋饼，上面还在热腾地冒着香气。

        她看向赫多，他已经将另一块蛋饼放进自己的盘子里，开始吃了起来。

        她知道他吃东西的时候一点也不拘束，甚至有时候贪图方便会直接用手。但他的姿态依然不乏优雅，像是养尊处优的礼仪和教养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他抬起头来对罗林达说，“你做的食物真的非常好吃，我想有一天你可以到皇城里去当厨师。”

        罗林达脸一红，忙摇头道：“怎么可能！厨师？我可从来不敢想过。”

        “你喜欢做菜吗？”赫多问她，只见罗林达诺诺地点头。

        “你应该尝试一把。”他告诉她。

        “厨师…是像朱莉太太那样吗？有一天经营着自己的酒馆？”罗林达问，转而又摇头，“我不像她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做得到。”

        “朱莉太太在西里小镇开酒馆是为了等她海上的儿子回来，可同时她也非常享受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她能做到，你为什么做不到？”艾琳诺说。

        罗林达还是在摇头，声音愈发细小，“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皮特还在面包坊打工，小克洛伊的成长还需要一大笔费用，我需要帮母亲照看家里，我怎么敢想这些要用钱的事…”

        艾琳诺放下叉子，伸出一只手握着她的，安抚地看向她：“你可以先到朱莉太太的酒馆去帮忙，这不仅能补贴家用，你还可以向她学习一些经验。我相信她也一定会对你这个杰出的帮手感到欢迎的。”

        赫多接着说，“小克洛伊也长大了，你的母亲就有空照看家里了，也许到时候你与他们商量了之后是真的有机会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罗林达有一瞬双眼闪动着光芒，再想不到可以拒绝的话来，即使嘴边依然挂着“可是…”

        不管是开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酒馆或是到皇城里去当厨师，这无一对她来说都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它们像遥不可及的梦，就像天上的星星那般，而她也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盯着窗外的夜空去畅想这些。

        罗林达一直都不是一个大胆的人，她自认没有艾琳诺的智慧和果敢，也没有朱莉太太的精明和魄力，更没有莫菲太太的气度和财富。

        父亲逝世后，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是个小女人，皮特还是个没长大不让人省心的小屁孩。

        即使现在拥有了一位算是好的继父，但她清楚明白自己必须在这看似平静但日常索然无味的生活里继续循规蹈矩下去。

        她叹出一口气，“我的继父在铁匠铺里一直都有替我留意小镇里不错的青年，他和我的母亲都希望我能够尽快结婚。”

        于她们这些普通的小镇女子来说，也许一辈子里最幸运的事，就是某天被城里来的某位爵士或有钱人家相中，嫁过去过上好日子，甚至一并把这里的家人带过去享受更好的生活。

        但大多女孩的结局，只会是最终与小镇里某位“不错”的青年度过一生。

        而那些所谓的不错，不过是长辈眼里勤勉务实的劳作男人。

        罗林达时常看着市集里的那些妇人，她们的一生便这样决定了。

        她总是幻想自己的未来是否也是会如此枯燥和平淡，如看不见尽头一般，日复一日直到自己的孩子出生。

        而这是一个模子，小镇里女孩们一出生便要踏入的模子，它们铸造一模一样的道路，她们接受没有两样的结局。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我也知道我总有一天必须结婚，那样也许能够改变生活…”罗林达看着蛋饼盘子陷入了沉思，摇着头喃喃道：“我没有你这般勇气，艾琳诺…”

        半晌，罗林达重新抬起头，双眼充满恳盼地望向她，

        “艾琳诺，你会结婚吗？”

        艾琳诺一时无话，哑然地看着她。

        她感觉到视线里除了罗林达的，还有一道忽视不了的注目。

        她只将目光放到盘子里的蛋饼皮上，没有答话。

        …

        罗林达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艾琳诺收拾起餐盘，只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们这么说是对还是错。”

        赫多跟着收起了餐具，“我们不是在为她安排，也不是在为她决定，只有她自己才可以。”

        “她一定是伤透脑筋了…”艾琳诺将盘子浸入水槽里。

        “如果这不是她心中所想，为什么还会困扰她呢？这说明她想要的生活，不只是结婚，还有实现心底想做的事。”赫多说道。

        “但是她不一样，她有太多的顾虑，她有家人，而她的家人希望她找个男人结婚，她也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结婚…”

        “那么你呢？”他将餐具送到水槽边，忽然问道。

        “罗林达认为自己有一天会结婚。”他看着她，“那么你呢，艾琳诺？”

        “你会不会结婚？”

        水槽里的水没过了她的手，冰凉和潮湿。她将餐具一并扫入水槽里，

        有些烦躁地转过身，“这关你什么事？”才发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

        她有一瞬甚至忘了手边的动作，只盯着眼前的身躯和起伏的胸膛。她甚至不用抬头，都知道那双眼在看她。

        他的气息侵占她所处的每一个地方，从一回来就是这个样子。

        她甚至一直都在说服自己回到生活的原点，这个男人总有一天会离开，她不停在心里告诫自己。

        没有人会永远留下来，而他所带来的气息，也会全数消失。

        即使她知道那里边有自己贪恋的氛围。

        “艾琳诺，”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我会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随手拿起一旁的布擦拭手上的水珠，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好让她能在那充满他的气息里喘口气。

        “这不关你的事，赫多先生。”她说。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多一次。”他的声音就在头顶，像无形的压迫，但她知道这内心的焦虑还要更多源于自己的狂乱的心跳。

        她抬头看进他的眼里，一字一句：“这不关你的事。”

        他很厉害，他是个外交官，他懂得识破人心的那些路数。

        当那双眼睛盯着你，会逼迫你坦诚心中所想之事，会使撒谎心虚的人被内心困噬。

        他坦然将情感全部袒露，无畏惧她统统看透，像信心于她能看出这真挚情感里一丝半点虚假也没有。

        而懦弱心虚的人，会是那个最先败下阵来的。

        “艾琳诺，”她再无法忍受他每一次唤她名字后带来的停顿。

        “你但凡有一次不先逃避目光，我都会相信你。”因为知道紧随这停顿而来的是怎么样坦然无畏的剖白。

        “祝你好梦。”他紧盯着她的脸，面色清冷地转身离去。

        在即便她认为这不算愉快结束的夜晚里，他依旧维持体面的分别。

        她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躺到阁楼里的床上。

        在去皇城之前，她认为自己心无波澜，她相信自己的心无波澜！

        只是现在，她闭上了眼，内心像被暴风卷入一般乱成一团，她再无法不去直面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欲望和情感。

        公爵夫人的话像就在耳边，一字一句逼着她去揭露自己的答案。

        “闭上眼前，你最终想的那个人会是谁？你会想到他，是因为他的存在让你心安。”

        闭上眼睛，最终想的人会是谁。

        从始至终脑海里就只有一个人。

        她猛地睁开眼来。

        那一刻，她知道。

        她再无法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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