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艾琳诺觉得自己这一整个上午真的过得挺不顺的。

        她先是被莫菲先生告知自己今天不必到邮局去报到，要为那邻国来的随时待命。

        “他的船只是中午才抵达的，”她试图争取上午工作的机会。

        “那早上邮局的人也不多，不需要你。”

        “我得工作赚钱。”

        “我照旧给你发一样的薪水。”莫菲先生秉持着不与她争论的精神，直接拒绝了她的要求。

        一旁的莫菲太太趁机说，“艾琳诺，你说你需要赚钱，可你拒绝了皇室给你的钱。”

        果不其然，说到这里艾琳诺就噤声了。

        “为什么？”莫菲太太明知故问。“你代他们照料邻国那位，也算是工作，怎么就不能拿那笔钱？”

        艾琳诺沉默地收拾着餐桌，莫菲太太继续说，“艾琳诺，你对他们…就非得抱着那么大的敌意吗？”

        “我没有。”她将自己的餐盘端起，莫菲太太看着她逼问道，“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无视一旁的女仆要接过盘子的手，径自将餐盘送到后头的厨房。

        “没有为什么。”莫菲太太重复着，仍在唠叨，“如果真的没有敌意，那你就给我好好准备着，哪里也不许去，别怠慢人家的贵客，否则到时候你真得罪女王了我是真的再帮不了你…”

        想到上一次艾琳诺在会客房里差点冒犯女王的经历，她头又开始疼起来，不由加大了声量训斥道，“听见了没有！艾莉诺？”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夫人，瑞佛小姐好像从厨房的门离开了…”女仆看了眼后头，小声提醒她。

        莫菲太太放下叉子，认命地叹气。而餐桌上正在阅读早报的莫菲先生从始至终头也没抬一下，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的局面。

        从莫菲家出来后，艾琳诺决定到约翰神父的古董店去消磨这被迫空闲下来的早晨。一进门，就见到约翰神父的伙计，巴克，正蹲在柜台边整理着堆放在地上的古玩。

        “早安，艾琳诺。”年轻小伙见到艾琳诺总是不敢多打量，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忙碌。

        她发现店里原先摆满货品的架子被空出了好几个位，便站下在巴克身边看着那些东西，“这些都不要了吗？”说着也没随意上手触碰，只是弯下身子观察。

        鼻腔里传来淡淡的馨香，巴克脸一红，“没有的，今天港口里会来几艘船只，我们可能会去进些新货，”还是没克制看向近在咫尺那张好看的侧脸，“旧的这些也许就会倒卖出去、或者，卖到皇城里去…”

        艾琳诺显然没有察觉到巴克的不自在，听见这话后忽然被点醒，她差点忘了今天是港口定时来几艘船只的日子，那她显然知道今早要干嘛去了。

        巴克正鼓起勇气，要和艾琳诺多说几句话，她却直起了身子与他作别，又匆匆离去了。他愣愣地看着那道短暂停留的背影，直到身后传来阿米莉娅不屑的冷哼。

        阿米莉娅是他的姐姐，姐弟俩都是约翰神父古董店里帮忙的伙计，但他知道自己的姐姐特别不喜欢艾琳诺，至少，是没来由的。

        “巴克，她这样对你笑，也会对其他男人这么笑。”阿米莉娅不无嫌恶地说着。

        巴克没有与她多做争论，因为他知道这样只会招来她更加的不快和难听的话语。他搬起手边的物品，默默越过阿米莉娅到后头的仓库去。

        其实他很想说，艾琳诺真正笑过的次数很少，至少她从来没有主动对他笑过。

        艾琳诺从后门进到了家中，她跑上阁楼，找到自己的斗篷，边戴上狩猎手套边点算着墙壁上的药柜。她在心中记下要买的植物种子，临走时还不忘拿走钱袋。

        她来到后头的马厩，tucker睁着黑溜溜的眼睛，见到艾琳诺后兴奋乖巧地喷出鼻息。她上前抚着tucker黑顺的毛发，小声对它说：“我们快去快回。”说罢，戴上了兜帽，利落地跨上马背往码头的方向去。

        要是让莫菲太太知道她敢只身来到卡罗莱纳码头这样混乱的地方，她的偏头痛怕是会提早发作。

        即使莫菲太太非常疼爱她，艾琳诺却清楚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令她满意的样子。莫菲太太固然想她好，只不过她无法认同艾琳诺不愿意结婚的想法。

        她曾让自己城里的外甥与艾琳诺见上一面。那小子居然把艾琳诺领回家见父母，而当他的母亲问及艾琳诺有没有生养孩子的计划时，艾琳诺的答案差点让莫菲太太的妹妹气得当场将她赶出房子。

        艾琳诺后来让莫菲太太不要再为她操心婚嫁的事情了，她说：“我不能够接受与一个互不了解、且认为女人只是生育工具的男人结婚。”想起什么补充道，“他甚至认为洋葱是长在树上的！”

        “艾琳诺，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的，我和莫菲先生结婚，他从来都不介意我没办法生出孩子。”

        “因为你们注定是彼此的灵魂伴侣，”艾琳诺回复莫菲太太，“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那么幸运地在这辈子遇见自己的灵魂伴侣。“

        “那你心目中灵魂伴侣是什么样的？”

        “至少不是认为洋葱长在树上那样的。”

        艾琳诺向往的是外头的世界，她拥有一颗无畏无惧的心。她不能理解，女人为什么要将自己所有的自由和快乐抹杀在婚姻这样的囚笼里。她们理应拥有发表言语的权利，拥有被平等看待的资格，去享受任何一件男人能够任性妄为去做、而女人做了就要被冠上不端庄且耻辱标签的事情。

        就好比如她此刻站在这个充满海水味的码头，任何一个贵族小姐出现就要被诟病辱骂的地方。

        她找到与自己时常交易的那位大块头，他显然记得她。

        “紫乌头属、缬草和紫草。”她告诉他。

        “我这次手里有新品，belladonna。”他向她展示，“据说是治疗关节疼痛用的。”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一起带走。

        黑比尔熟稔地拿出布袋子，并在封口处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八十。”他摸了摸鼻子，说道。

        她回看他，“五十。”

        “六十。”他早已料到。

        “四十。”艾琳诺继续说。

        “四十五。”大块头开始目露凶光，

        “四十，新种子我不要了。”

        “就四十！加上那个种子！”

        “成交。”

        “”黑比尔想不通自己怎么老是中了她的圈套。

        艾琳诺将准备好的钱袋扔给他，离开前笑着称赞他的亮粉头巾：“挺好看的。”

        她心里早有安排好的计划，这一路回去是不耽搁接到邻国那位的。

        如果路上没有出了一点意外的话。

        她抄着捷径走回小镇，却在小径的巷子上撞到了人。

        “该死的，没长眼睛吗！”那人捂着肩膀辱骂道，倚靠到墙上。他不是一个人，与他一起的是一位衣衫不整的女人。女人在恼怒地尖叫，因为裙子和身子都沾上了tucker马蹄溅起的泥巴。

        “抱歉，”艾琳诺翻身下马。她是第一次走这条小道。还没抵达西里小镇，这一带属于另一个县城的边境区域，道路充满泥泞，且赌馆妓院遍布。很显然刚才这对男女就在巷子的墙角里纠缠亲热。

        对方没想到出现在这里的是个女人，看起来好像还是个正经女人。趁着艾琳诺要察看他的伤势，他抬手扯下了她的兜帽。

        艾琳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对方就上手掐着她的下巴。待看清楚她的脸，他不由惊叹，逼近她，低沉的嗓音像充满着狠戾地问道，“girlie…你从哪里来的？”

        他很高大，且颧骨狭窄，强而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她，因为方才的亲热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胸前袒露着浓密的毛发，使艾琳诺浑身都在抗拒这胁迫感。

        他像发现奇珍异宝似地缓缓欣赏着艾琳诺恼怒的样子，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直到腿骨传来剧痛，他吃痛地松开了手。艾琳诺奋力挣脱他，上马疾驰而去。

        艾琳诺一路狂奔，待回到家中，她马上脱掉身上的斗篷洗了把脸。心中被满腔愤懑和受到冒犯的不甘塞满，这使她无法平静下来。

        但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时间不痛快，她快要赶不及了。

        她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再次出发到镇子中心，惟有书中的世界才能让她稍感安顿。

        她努力将刚才发生的事当做是自己倒霉，对那片地域和刚才冒犯她的人产生了极度厌恶的情绪。她不敢想要是让莫菲太太知道了，又该会如何。

        直到发现有人在看她，她抬起头来。

        一个男人站在眼前不远处，正望向她这里。

        他不属于这里，这不仅是从衣着上看出来的，是他所呈现出来的气度，让第一眼见到他的人就感知到他是来自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地方。

        他身着黑色的羊毛质地斗篷长外套，上面是黄色的金属双排扣，下身搭配着修身马裤，就像皇城里来的贵客那样。但又不一样的是，他没有那些贵客所呈现出来的傲慢和慵懒，只有得体的分寸和儒雅的气度。

        他右手提着皮革箱子，手指头勾着摘下的黑色猎鹿帽。艾琳诺觉得很好笑，是当她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帕巾，以及他皮靴下的牛粪。

        她走上前去，在他面前站定，“你好。”她说，顺带看向他脚下的惨状，“需要帮忙吗？”

        对方像是了然她就是来接应的人，也没有因为她的故意打趣而恼怒，他朝她笑着点头承认道，“很需要。”

        艾琳诺要替他接过手里的皮箱，他却只将手里的猎鹿帽交给了她，径直走到喷泉边，将箱子搁在地上。他摘下了手套，站在喷泉旁的积水池边仔细清洗着手帕。

        待他擦拭了皮靴上的秽物，从容地站直了身，有条不紊将手套重新戴上。随即他转过头来对她笑道：“走吧。”

        彼时艾琳诺不会知道，这个男人看似日常颇具绅士风度的衣冠下，有着一个与其温顺外表相悖叛逆又不羁的灵魂。

        更不会知道这个男人的到来，即将在她的世界里刮起一道持久不退且狂乱的风，将她所有坚韧的意气和倔强连根拔起，不由分说闯入一道又一道竖起的高墙，待她想要逃离这风暴中心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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