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九

翌日清晨，夜半山雨潸潸，直至鱼肚白。山路泥泞，寨内黄沙凹陷形成疙瘩，无事醒早的人此时都围在后山。

        此地处于小牌楼东南处，略微高些，是巡山去望山顶水井的必经之路，面朝燕京都终年白茫飞雪的大荒城。

        徐娘一听消息，裹着围裙就奔上山，柱子一干人给她让了路——这千不该万不该，后山平日人懒走的地方，夜雨一过，横七竖八躺着整整七具无头尸首。

        皆穿着麻布绒衣似是男子，身形魁梧，□□双足，缺头也就罢了，还缺胳膊少腿儿，伤口处极为锋利，血口豁开，引来几只渡鸦立在石壁与人对眼儿。

        徐娘见一眼就惊得从袖口掏串佛珠轱辘，皱眉闭眼念叨：“嚯哟我的天老爷！这碰了大霉了这这这哪来的，谁家的？土地娘子莫怪”

        不过好说歹说，徐娘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念了几句也就把自个给镇着了。

        她左右看看，抬头瞅见这伙人里就一个豆子脚程快，她忙喊：“豆子，你瞧个什么劲儿，去推启明，待他查出些苗头，再去喊当家的！”

        “我瞧一眼又不会咋的，唉这就去。”小豆子别扭一嚎，摆直了背，两腿蹭蹭蹭就没影儿了。

        他身后背着些柴火，大清早上山帮忙砍柴，这会子他可是什么都没看着，刚下山阶被柱子捂了眼珠子，严严实实被挡在人群外边。

        穿过寨口连风奔至竹楼，豆子拍门，却没人应声。

        推门才知道，门从里头给锁上了，急得豆子碎嘴子：“这哥儿果然是山狐狸，黄天破日的，平日里也没见这么谨慎，没睡在路上就已是稀奇的很，怎么今儿个”

        小皮孩一路碎步杵门跟前来回跑没了办法，灵机一动，放下柴担纵身跃起勾着半截竹筒梁子，似猴儿般，咬着牙肚子发力往上弓动，挺身一蹬腿，连爪子带人一步攀上了二楼。

        “嘿咻！真高啊！”

        湿哒哒的草鞋刚在木板子上留个痕迹，就听见房内咚地一声巨响，豆子停住半躬的身子，只听见里头来了声，活人吃痛而深吸气的气口，他当即大声喊道：“启明哥！你可是醒着？后山说是死了人了！徐娘喊你去呢！”

        “哈？再说一遍？”房内人应声，丁零当啷一片器皿倒地的声儿，启明拖着身子开了门，垢头散发，一双黑眼圈活像死了好几日的累死鬼，吓得豆子往后跳。

        “你怎么一副死人样？”豆子忙比划，“不是，后山柱子哥他们说躺了尸体，还没有头！”小孩说完习惯性往房里一瞥——

        乱七八糟的，黑红的布匹盖了好大一片，上头一堆木屑倾盖，瓶瓶罐罐不知道装着什么草药的东西，搁置在地随意乱摆，估计过人如过独木桥。

        小豆子深吸一口气，扑鼻的木头铜锈味儿，他甚至还有心思觉着，成日与机关铜铁为伍，这股子铁锈味都把启明哥腌入味儿了！

        启明似乎是朦胧着眼，眼里全是红血丝，他听罢还有心思胡谄，沙哑着嗓子，道：“死了人？今儿什么日子啊，星盘上卦象大吉大利，也没这出啊。”

        “文曲星，咱们寨就你懂得多，这还没告诉二当家呢，你快去瞧瞧吧！”豆子见他满目茫然，遂直接上手去拉，他这手刚碰上启明下胳膊，就觉出些颤抖来。

        豆子懵懵抬头，脚脖子上沾了楼外的雨点儿，他自己先打了个寒战，道：“启明哥，你咋的还发抖？是不是着凉了？”

        小孩一时担心再一点垫脚，扯露了对方半个胳膊，于脖颈处缠了几处绷带，似是处理十分仓促，血水混着药液，沁透了绷带。

        启明一下子清醒，他撇去小孩手，一拍竹墙沿，扮作一番嚣张样，道:“笑话！咱，凤尾山小苍狼，怎会！碉堡营汛上别的机关被山兽坏了几个，咱修没修好，伤着手，来，下来跑去厨房，你只管待会去看看小牌楼那人跑路没，就够了。”

        启明话里铿锵的大言不惭，且说罢就转身下楼，不带半点犹豫，伞也不要一把，挥着青衣袖子就往后山赶，豆子也就信了，打定主意也欲跟着下楼。

        一道被风雨刮来的死雀儿落在豆子脚跟前，小孩当即去瞧。

        这就不经意回头一瞥，那竹门不知何时又别了把小锁在底下，木板子与竹墙缝儿多了几道并不惹眼的、猩红干涸的半干粘稠液滴。

        “是多大的机关啊，咋的还淌血了，得跟寨姐姐数道数道，叫这哥哥不好好照顾自己”豆子嘟囔，而这血比起死了人，来的并不蹊跷也不可怖，他便没放在心上。

        眼见天光见亮，雨水溅停，他又奔下楼，那是要回房叫醒金子——那小孩昨夜肚子疼得厉害，半夜跑去茅房蹲了可久，可不是得多睡会。

        启明一双棕靴沾满了泥水，他又是一介文人，武艺能凑活，体力实在不太行，这会子狂飙登来后山，实乃不易，咱们就不用太过于要求他罢。

        刚来凤尾寨还是双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嫩手，两年已过，这双手搭上后山磐石，也有了点做机关的茧子，他缕缕衣领，别去额上细雨，远远就喊：“徐娘！踹下山算了！”

        “啊？”徐娘本能就要下手，脑子里再重复一回就反应回来了，她围裙一解往手上搭，破口支棱，“黄鼠狼哥儿，睡糊涂了这孩子！过来瞅两眼！”

        启明听罢只能叹气，他摆手：“用不着，这空无人烟的后山，准是被野兽吃了一半拖来的，咱省省力气罢。”

        “你不瞅瞅，万一是哪来的富家，死在咱这，回头山下又得说咱们寨杀人如麻不挑天儿。”徐娘摇头道，“咱随是匪寨子，好歹也是老寨主说的正派匪寨不是？”

        “是是是，咱来了咱来了，要不您先回小厨房？柱子他们留下跟我，这天儿要大亮了，今儿还要出门呢。”启明摸头仰天作无语凝噎。

        他说了半天等着了徐娘点头，便还是踩了泥巴坑儿几步上去，终是到了尸体堆跟前。

        徐娘一走，启明踏上山壁上的松柏根，低着头摩挲着下巴，闷声道：“麻布绒衣这壮得跟陇南拉地的牛似的，哼，能死在这，跟那破地南街吃茶做梦水乡秀才一个样，绣花枕头哪能中用白吃洛坊官米了”

        “启明，你知道他们是谁啦？”柱子摸着后脑勺问。

        “那使不得，头都没了，我要认识那我就最可疑！寨姐儿肯定不顾俩年交情，直接把咱抹脖子”启明捂着脖子咂舌。

        他蹲下身将手靠在尸首腰部捏捏，而后微微皱眉，像是发现什么似的，试探着撩开尸首腹部——腹部肋骨处无一不是几处圆形墨色密集小点，越往中央越发出血色！

        启明倒吸一口凉气，当即闭着眼抬手，正色道：“柱子，跟着咱做，这些尸首都撩开肋骨处。”

        柱子等人应声，将旁的几具尸首依次排开。

        “启明，这是啥？”

        “朝廷密探。”突兀一声轻快，伴着一道腕间银铃，众人循声望，之见昨日被绑上山的韦忻公子拎着一只油纸伞，伞下立着江菀枝。

        “你怎么知道？”启明先是一怔，后一瞥见卫宸璟，又道，“他怎么被放出来了！”

        “我想见他，就让他给我打伞陪我了。”菀菀打趣笑笑，离了伞下，几步轻巧落在尸首前，“启明儿，一大早如此肝火旺盛，我托徐娘给你做了道陇南羹汤，一会出门前，喝了。”

        “人家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公子，你让人家给你撑伞？”启明对她前半句话愣了片刻，最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徐娘要我查出些东西再去喊你的，你怎么来了。”

        “我好歹是个寨主，这是寨主分内之事。”菀菀抬眸，一指点唇道。

        她笑完便收敛，眸底含晦暗不明，抬腿一踹头一具尸首，道，“宫中自小培育一部分异于常人的人作密探，分为三种，一种武功极强，身形瘦弱常被送入各处作细作。一种如此，身形魁梧作打手，还有一种善使毒用蛊。”

        柱子看看远处卫宸璟，又看看江菀枝，最后还是决定看尸体，便问：“寨丫头，你从哪里看出来这是第二种安？”

        “让人替其出生入死，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其人与其族的性命掌握在手。”菀菀抬腿踩在本该是尸首头颅处，冷冷道，“阿大说过，最是无情帝王家”

        她顿声，又道：“为使前两种密探不謀逆，会利用第三种给他们用毒控蛊，肋骨处的虫点每半月会发作，往宫中取解药，否则，顶多活两年。”

        “那你说，朝廷来人做什么？”启明起身凝视，道。

        匪女少有神色漠然之时，她捻起飘来身上的山雀乌羽，轻轻一吹，落了无底山崖，淡淡道：“许是剿匪，许是另有所图。”

        众人一时错愕无话。

        雨声徐徐默声，滴滴答答垂在新芽尖儿，这雨埋了血肉，化开了面朝燕京都的那几处冰雪。

        一袭素色圆领袒袍，卫宸璟抬手收了油纸伞，伞柄碰着了他发上羽冠，细长的双眸却并未为所动，只注视着江菀枝不做任何言语。

        素来睡得极浅，哪怕是宫内，稍有动静他也能比亲信侍卫察觉，何况是昨夜，如他一半谨慎却也没想着，清晨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对多情目。

        匪女要他一同入山顶，放话理直气壮：“夫人不是想看看燕京都吗！夫君带你去。”

        他心想：“那恰好，早日摸清山间地势，得利。”

        如今匪女却如同摸透了他的视线所及般，忽的回头对他娇俏一笑。

        江菀枝甩手溜达一圈，行至卫宸璟身旁，道：“姑娘没那么大心胸，也没那么大野心，所以不会如此对你。”

        卫宸璟道：“寨主。”

        “嘘～昨夜我发了酒疯，怎到是你忘事，我说了，不必唤我寨主。”菀菀环抱着胸，笑眼盈盈望着他。

        卫宸璟沉默片刻，与心理作了好大一番斗争，终启齿：“菀菀，你为何如此详知。”

        “你这么聪明，竟然会猜不到。”她笑，极为灵动的眸子一转，美人微做流转皆是身姿绰绰，“本寨主往宫中塞了细作，怎么样，佩服姑娘吧？”

        他不语，心知匪女是在打诨而过，虽已有陇凉州官城扩大兵力，所有山匪行动轨迹，他比天定王更为清楚。

        “启明儿。”江菀枝扬扬下巴，二指张合，指一道尸首随心言，“全踹下去，人死蛊虫死，扔下去喂秃鹰，白来的肉糜不要白不要。”

        “好。”

        ——早点后，寨口

        卫宸璟坐于红马之上，腰间玉环落了金穗，神色冷峻倒是将人驱之远外。

        他略微收了收缰绳，这马不似寻常响马群，反而亲人，一道木质机关锁扣在他的手腕，皮革作丝线缠绕。

        豆子正给他扣严实锁扣，项上羌笛撞的小身板咚咚响，小小年纪就苦口婆心样，一脸半百老人样，道：“三心哥，不是虐待你，只是万一你跑了，寨姐姐会很伤心的。”

        小孩正经样，引得寨内众人皆笑，江菀枝御马从山崖上处窜下来，调笑：“三心哥哥，豆子说得对，你若是跑了，我真的会很伤心。”

        马上女子一袭红衣，雨后初阳落在其身影，有如即将出阁的娘子——盘发珠玉环髻，金钗绒花厮羽簪子，玉兰压袖边，她将一张袖风喜帕抛入卫宸璟怀中，道：“好看吗！”

        卫宸璟自然是没说话，菀菀也不恼，又道：“我知道你会说好看！你不说，可你心里想是如此，带你我寻个良辰成亲，我更好看～”

        “昨日北栖才让你少下山，你今儿倒好，马上即刻，还——还穿得跟出嫁的女子似的——”启明坐在树上，抬起遮了眼的斗笠，嘴角叼了根狗尾巴草。

        菀菀一听，说话的尾调都微微往上扬，她莫名地忽觉神奇，道：“嗯哼，你这回可不能跟阿兄告状了哈，我可是跟阿兄说好了，那牛头镇的钱，姑娘我要定了！”

        启明懒散手一垂，顺手摸着只不知名的硬壳儿虫子，强装镇定地将斗笠往下一抛，瞧见豆子给他接着了，连声没有任何语调变化的哄人，道：“是是是，您是咱们的土匪头头，寨菩萨，请吧。”

        菀菀这回没说话，后放那匹马坐着同样沉默的卫宸璟，启明吓得身形一晃，腹诽：“这未来两口子，怎么还同质了，啧。”

        他出了声口哨，从山上跑来一匹黑马，他一跃而下，稳当骑乘，雾色往草丛里躲，剩个小豆子扯着弹弓擦着机关雀大。

        启明行至江菀枝身旁，佯装随口道：“你怎么了？”

        “启明儿，让道，太阳晃得姑娘想掉泪，你，晃得我头晕。”她摆摆手，心内腹诽这新娘子果然不是人能扮的，一层叠一层，究竟是哪来那么多规矩。

        “那我走？”原来是这档子事，启明心内松了口气，抬手放在后脑勺，如此任马儿带着走。

        总的来说，拐卫宸璟上山那日有多少人，现今出寨的，就有多少人。抬眸满木机关雀，忽闻豆子站树上朝着寨内唤：“金子，好生待家，二当家的醒过来，可千万别说那安神茶是我偷偷倒进他水里的！那是寨姐姐威胁我的！”

        众人皆笑，独菀菀在队中央身形一抖，启明素来得笑她：“咱就说北栖怎的没个影儿，原来——你就从了天吧寨菩萨。”

        江菀枝当即回过头，倔道：“小豆子！若是阿兄要罚我，你也得跟我去抄书！”

        旁人留神着听，卫宸璟却漠然凝神，他不自主地有一搭没一搭叩着玉扳指，冷笑着回头一看，对上那站在寨口的渺小身影，记起了这寨内名为金子的奴儿。

        燕京都身在雪原，多于草甸，国民彪悍、民风以燎原勇士为佳，亦有奇人异事，大凉用人作密探，谋害本国臣民，燕京都用于游走敌都。

        有一氏族，被称为雪奴、奴儿，能改骨骼，拟作旁声，面相无定所，随处随时可化，一皮用数载，而其个中详细——

        “凤尾寨，是想谋反么。”卫宸璟思绪至此，却被前头声儿扰了，一阵大风卷风沙，吹得匪女铃儿做声，吹跑了他本就没留心牵着的红盖头。

        豆子立于就近枝干，憋着一股子气儿铆足了劲吹，比昨夜催命的解乡愁好多了，这一声羌笛，寨门大开，匪寇数近过半，倾巢而出。

        马蹄声为泥泞烙上了印痕，周遭一片嘈杂，卫宸璟抬眸，那红纱卷蚀于空，听得前头惊呼——

        “我的盖头飞啦！三心，成亲时可不能如此了！”菀菀远远一望，笑意却未消散分毫，她只驰骋红马逼近于黄沙大漠道。

        待到落了风中，几道响马令，豆子落在马背，匪群划分为四面围一处，鞭声响彻，匪女蓦然回首，一对铃铛环扣耳垂，她道：“韦公子，来见见智勇双全的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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