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八

“那当然。”往年拐来的多是萍水费尽心思找点人间趣，匪女头一回碰钉子，她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这不是来问你话了？”

        一只黑靴踏在地上，一腿支在木椅沿，江菀枝心道自己当真是坏到底，只不过是想探探此人有无度量，却不禁意出手堵着他，二人四目相对。

        “你要问什么。”轻轻几个字，男子唇齿张合，工于心计年少城府颇深，卫宸璟自然将她这番心思了如指掌，盘算着利用上这匪女，便起身前。

        菀菀挪开视线，直骂自个没骨气，再次暗叹文人墨客属实在理，万物皆生媚意于月色之下，月下的花儿柔嫩，月下的人——

        莫说神像，她就乐意归寨，供着清风明月的公子。都说水乡娘子羊脂玉般的肤貌，江菀枝倒觉得，实在是怪不得她好人美相，谁让拐来的夫人更胜一筹。

        “那可多了去了。”菀菀伸手欲碰他面颊，却扑了个空，便道，“问话前，先喝酒，三心，我寨老小都知道的道理，只有你不从？”

        “姑娘可知，强留的，终究不会归你。”卫宸璟道。

        “唉，你倒是个烈性美人儿”懂作不懂的行当，江菀枝熟悉地要命，于是她故作惊诧，松手一提酒壶，道，“可那是你们水里的规矩，到了我这山上，我咬上了，四肢打折了也还是我的。”

        “哝。”她一指夜空，道，“瞧这月色，若不来上两盅美酒，岂不是辜负仙嫦～”

        卫宸璟后背为墙，没地方给他往后退，她见他周身陷在夜色，倒显得不识人间月。顷刻，他别开一段二人间的距离，抬手道：“你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哎，莫要如此唤我。”江菀枝颦蹙摇指，眸光闪烁，道：“夫人亲近些，叫菀菀吧，没多长消遣，等启明寻出个良辰吉时来，我给你个名分。”

        红布封住的酒坛子被掀开，满厢弥漫酒香。

        江菀枝叩手于坛身，由坛口涌出清酒，倒入瓷碗，她伸手在卫宸璟面前挥挥：“喝酒，姑娘又没要你今儿就俯首从了我”腕上银铃在寂静夜分外清脆。

        “说了是找你谈风月，你看姑娘像是猴急的人？”

        像，像极了。卫宸璟低头一摸瓷碗口，入山头一回有了面色两难，来回摩挲半晌，他道：“那好，你要如何。”

        “这不就痛快多了？”菀菀大喜，伸出一手，道，“划拳会不会？五魁首！”

        “”卫宸璟眉头一皱，不悦起身，折扇往窗口一摆，“请回。”

        江菀枝摆手，道：“夫人别赶我走啊，那这样，赢了的可以问输家问题，什么都行。”

        ——子时

        “韦忻，不是说你喝不得吗？你是不是唬我的？”一只手搭着乌木桌，江菀枝施力坐起身，虎皮裙溅着些酒渍。

        已过大半时辰，山涧都没了鸟鸣，二人划拳数回，可奇了怪了，往日寨内百战百胜的江菀枝，今夜却三盘二败，她撑着脸嘀咕：“嘶，是不是风水不好”

        “无关风水，是你运气不好。”卫宸璟道。

        菀菀反驳道：“好得很，你运气好得很，还不是都被姑娘拐进山了。”她挽起袖子，道，“再来！头一顶呀哥俩好，三桃园啊四季财，五魁首啊六六顺啊啊啊为什么又是我喝!”

        “你说的，喝吧。”卫宸璟面无半点同情，从前为了获取消息，常有扮作小厮入世行走各路的时候，划拳学的极为精通，先前不愿，是怕暴露。

        可眼下一见江菀枝，粗枝大叶的匪女似乎没那么多小心思。

        盅酒下肚，江菀枝早就晕头转向，她面色绯红，两手落在耳畔扇风，道：“罢了罢了，你有什么要问的，一次性问完，一阵我晕了，就拉着你就寝，横竖嘛，我都不亏。”

        卫宸璟抬眸见她满脸通红，开扇在她眼前扇了扇，心笑实在是喝不得的姑娘，他原以为这匪女是个中彪悍，眼前却是如此。

        他瞧着她，思考片刻，道：“江菀枝。”

        “嘘，我醒着呢”

        “你自幼就活在此处么。”

        “嗯哼，记事起，姑娘就在这。”菀菀靠着桌木，胡乱摘下红绳儿，绒球攥在手心里。

        额头贴着点凉物方才好些，醉了都不忘调戏人，她扬扬下巴：“你不是么，嗯？陇南家的小公子，还以为没见过什么世面呢，你还挺可以嘛哎，你头一回出远门呐？”

        “是我问你。”卫宸璟叹道。

        “噢小气鬼，分的还挺清”菀菀愣愣地看着他，大概是留着虎牙的姑娘笑来皆看着纯良，她将食指抵在唇前，点头道，“好好好，听你的，你问。”

        “你去过燕京都么。”卫宸璟道。

        “燕京都那倒没有，有什么好看的——一片雪皑皑的，倒是养狼的习俗有点意思。”她摇摇头，“你想去啊？叫声郎君就带你去。”

        卫宸璟自然没理她后头那句，燕京都与大凉西北处以凤尾山为界，本是两国交界该有重兵把手，只是此地荒凉又巨山成匪——

        朝廷意图剿匪，荡平了这凤尾山，举兵将夜渗入燕京都诸如此类的行兵理论，他已在朝廷听了无数次。

        匪难剿，强国难破，倒是官城由内取灭亡。

        “怎么不说话？赢了我好几局，就只有这几处想问的？”菀菀道。

        一只小手在他眼前晃，折扇一抬止住，他低着头看着江菀枝，道：“若是燕京都来人，你可愿跟着谋反？”

        “”江菀枝一顿，从腰间抽出把弯刀拍在桌上，正色道，“三心，你好大的胆子”可未等卫宸璟下文，她又笑，“我喜欢。”

        “哦？”卫宸璟道，“这么说，你想。”

        “嗯，不想。”菀菀摇头，“本就是乱世，活着就不错了，燕京都有他们的考量，我这六十多口人的寨子，为何非要去淌那趟浑水？”

        卫宸璟又道：“可这燕京都攻破陇凉州，不过是时日之分。”

        “何出此言。”菀菀道。

        他瞧了她一眼，道：“你不知？陇南偏地都知，天定王老态龙钟，九子夺嫡，奸臣忠臣皆有，战乱连败。”

        听罢，菀菀似是意识到了些东西，欲言又止，只低声喃喃：“灭国之灾，宫中内斗，苦的终究是百姓。”

        他推过酒碗，斟了一杯冷茶，不经意挑眉，道：“匪徒也有心？”

        “匪徒也有心。”江菀枝道，忽的抬手一掐他脸，道，“姑娘问你了啊，匪寇为何会成为匪寇，你知不知道？”

        被这么一掐，卫宸璟身形一滞，难得无措别过视线，折扇撇过她的手，他道：“寨主，分寸。”

        “分寸？韦忻，你是不是男人啊？我这可是醉了！”她嘟囔，有气无力摸着了酒壶，愤愤一摇——一滴都没了。

        “停了，烈酒伤身。”他道，“官城大臣言——即为匪寇，一同占山，百姓不聊生，所以朝廷见而诛之。”

        “真是好会打官腔，你是朝廷么？嗯？”江菀枝偏头问他，

        “不是。”他垂眸道。

        “那不就是了，你不是朝廷，可你也不是匪。”江菀枝笑，这一笑往后仰险些翻下小牌楼，她痛痛快快笑完，道：“朝廷不关我事，可寻常百姓如你，今儿头一遭才进了凤尾寨，凭什么说匪一定是坏人？”

        卫宸璟不多做声，只道：“有道理。”

        “哟，好难得，你今儿第一句认同我的话。”菀菀笑，继而瞧见山间无色，抬腿起身，当啷碰上了柜门，“今儿运气全用在拐你了。”

        “那寨主的运气，还是很好的。”卫宸璟起身道。

        “你起身如此迅速，怎么，开心送走我啊？”菀菀笑，带着弯刀，虽有些醉意，身形依旧轻巧，她从窗内翻身落廊，撑着柱子思索片刻，回眸道：“你说亡国只是时日之内的，可是，万一有人将此局推翻呢？”

        “何出此言。”忽听此言，卫宸璟合拢折扇，望向她。

        她道：“凤尾寨的匪，多是良人，旁的寨子却全是豺狼，乱世中人要活着，便得靠手段谋略，匪人既使如此，我不信宫中全是沉溺表象的文人。”

        “韦忻。”菀菀拂去面上碎发，将酒坛一道抛下小牌楼，道，“我若是皇子，此时满城血雨水锈兵，管他破城门的是邻国还是胞弟，若能得一处新的安康大业，那皇位，就定是我的！”

        她说得虔诚坚定，落入卫宸璟眼里，迫使他眉目一怔，一双凉薄目眼底如死水当央寻着了处活水。

        “江菀枝，我要的正是如此。”他心道。

        面上只紧抿薄唇，道：“你——”

        “明日下山，来见见真正的山匪！”菀菀截了他的话，拍拍脑袋从地上摸出个布袋子，一抛给了他，道：“徐娘早先给启明新做的衣裳，如今你来了，先凑合穿着吧。”

        卫宸璟接过，耳梢一动，道：“明日？你要带我下山？敢问去往何处。”

        “匪寇老本行啊烧杀强盗，夫人，嫁我真的不亏，等着跟姑娘发财吧。”匪女摊手笑罢，抬手一摆，发尾一甩便离了去，归了这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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